都督受屈陳情理,丞相問詰斷曲直 我一……(2 / 2)

漢相治蜀 掌燭 10949 字 11個月前

馬齊忍不住接過話頭:“伯恭如何說出這些糊塗話來?丞相治國,一向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公誠之心,有目共睹。你口口聲聲指責丞相,要和丞相對簿公堂,這豈不是飛蛾撲火,枉送性命?你何不誠心認錯,痛改前非,或許還能再蒙丞相賞識、重用。”

張翼說:“我在朝野交友不多,可以傾訴肺腑的,也不過你兩人。想不到今日你們卻用這樣空洞的話來蒙蔽我。我何嘗不明白這些道理?我把心都掏出來給你們看,你們卻一味偏袒丞相,用這些不痛不癢的話來敷衍我。你們若遭此無妄之災,難道也會這麼想嗎?你們若是言不由衷,就請免開尊口!”

“人生苦短,隻不過一季光陰,不比樹木,年年輪回,歲歲更新。我此生,立誌跟隨丞相麾下,建功立業,報效國家。我或許有些小過犯,實指望丞相體諒、寬宥,或是容我改過。然而樹欲靜鳥雀擾之,秀於木而風欲催之,冬日困頓而冰雪逼之。如今謠言紛擾,乃至丞相降罪於我,我往昔的努力付諸東流,雄心壯誌蕩然無存,窮途末路之際,有何趣味再立於天地之間?”

“回想當初,真令我感慨萬分!當初我剛到漢中王府,丞相諄諄教誨我,悉心栽培我,接下來那些年承蒙他的賞識,我官居要職,執掌一方。感激之餘,我心中很清楚,如果我為官不仁,丞相絕不會縱容我。因此這些年來,我清正為官,廉潔自律,可依然不能消除謠言中傷。我殫精竭慮,公而忘私,依然不能平息丞相的怒氣。早知道如此,當初丞相又何必格外厚待我這個剛入仕途的年輕人?如今我誌趣索然,窮困潦倒,隻願丞相對我格外體恤,讓我獨自遠逐,寄情餘生於田畝之間。”

姚伷答話說:“伯恭,丞相以前賞識你,所以你得以一路升職,直至總督南中。可是有人說,你手握地方官員升降的權力,身居影響南中各族民生興衰的要職,卻以倨傲之心暴虐臨下,導致叛亂驟起。繼而你又輕敵冒進,導致平叛失利,使得戰亂蔓延開來。丞相執法無私,功過分明,當然不能坐視你胡作非為而不加懲處。你竟如此固執己見,冥頑不化,隻怕是取禍之道。”

張翼說:“你們頻頻地用話語折磨我,好似雪上加霜!有人做官投機取巧,取悅上司,壓製百姓,卻能安享榮華富貴,生前衣食錦繡,死後安享祭祀,兒孫滿堂,家族顯赫。我張翼不是這樣的人,在任之時,除了官府供給,不敢有其他私自營生,為了安撫南中我不辭艱苦,為了平叛我不惜率軍欲與賊人血戰。唉,人心真是詭譎難測,奉之以蜜之甘飴,卻視之如泥之汙穢。那些無為的贓官,才是不義的人,他們才應該受到懲戒,從而心懷畏懼。”

“有人一輩子錦衣繡食,花天酒地,有人一輩子勞碌奔波,勉強活命,生活得痛苦不堪。我算是看透了這不公平的命運!我一心為公,如今卻落得親人不願往來,朋友避而不見,妻子重病不起,孩子受饑挨餓,就連從前想在我門下做事的人,如今他的浪蕩兒子都敢對我吐口水!我已經成為眾人的笑柄,受人嫌棄。”

“我真想念從前的日子,那時候丞相看顧我,常常給我建議和鼓勵,幫我度過許多困難的時刻。那時候我春風得意,家裡平和溫馨,多少達官貴人想與我結交!酒宴上我高居首位,我若未到場,無人敢率先開席。我赴任之時,多少人在我家門口等待,為我送行。我若接納他們的禮物,他們就倍感榮光。我在都督府時,對下屬嚴加約束,不致懈怠,對民眾安撫憐憫,公正廉潔。南中百姓需要幫助種糧或修房的,我督促下屬給予支持;年輕人想進入學堂的,我為他們提供資費;若有人橫行鄉裡的,我一定為民做主,將他繩之以法。因為如果我不這麼做,當向丞相述職時,我該何以解釋?”

“可如今我的尊嚴與地位儘失,身心飽受折磨,生命如同這暗淡下來的天空,黑夜降臨。我僅有的想法,是到丞相麵前辨明我的清白:為官時我從未在任上懈怠荒廢,或欺壓百姓,或製造冤案,或假公濟私。如果我有其中任何一件惡行,就讓我以命相抵!隻是如今我已被定罪,此生隻怕再也沒有機會麵見丞相了。”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外麵一陣馬嘶狗吠之聲,接著有人在叫門。馬齊讓侍衛去問明來人,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一聲高喊:“丞相駕到!”,一隊身佩刀劍的侍衛走在最前麵,點著燈籠火把,把暗沉沉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晝。然後看見丞相轉進庭院,身後緊跟著劉琰將軍和楊儀參軍。

張翼等三人忙站起來躬身迎接,請丞相到大廳正中坐下。燈光下,丞相見三人各自怒容滿麵,就問姚伷是何緣由?姚伷也不隱瞞,將三個人的談話向丞相陳述一遍。丞相目光炯炯地看著張翼。眉宇微鎖,流露出威嚴儒雅,嘴唇緊閉,顯示出剛毅堅定。

丞相開口道:“張翼,剛才你確實如此胡言亂語,混淆是非嗎?是你要與我理論,討回公道嗎?那好,你準備好,待我問話於你。”

“先帝駕崩之初,屍骨未寒,南方就發生叛亂,四郡中有三郡被叛軍占領,戰火肆虐,民不聊生;同時北魏虎視眈眈,東吳與叛軍勾結。在那危急關頭,是誰決定與東吳結盟,與北魏抗衡,與南中叛軍周旋、安撫?”

“南方平定以後,是誰製定了與南中結盟的政策?是誰決定在南中不留官,不留兵,讓南中人自治?在南中根深蒂固的漢姓大族,多年來霸淩一方,無法無天,然而現在卻被遷入內地,不敢不遵從國法,再不敢胡作非為;南中當地的勇士,天生在山野中奔跑獵射,不受任何羈絆,生性爭惡鬥狠,若是一言不合,必以性命相拚,至死不改。是誰設置世襲官爵封賞,讓豪族出資聘請這些勇士為家丁,使他們願意接受教化,進而成為北伐中的無擋飛軍,衝鋒陷陣,勇冠三軍?乃至北魏的剽悍騎兵,身禦高頭大馬,卻對他們心存畏懼,望風而逃。”

“是誰設置了庲降都督一職,以加強對南中的管理?你當然知道是誰!是誰恢複了永昌郡的活力,讓南方絲綢之路從此再次暢通?是誰命令在南方開始茶樹養殖,世世代代造福一方?是誰派人在南中創建學校,讓這塊化外之地從此融入中原文化之中?”

“我再問你:怎樣改進中原地區的農耕技術以運用在山區之中?在山區建房,應該怎樣有效地利用地形,做到人、畜隔離,住、用兩便?你可知道在山區修路最大的困難是什麼?兩山之間搭建橋梁,該如何設置支架、如何就地取材?”

“既然有人要與我辯論,那好,讓我來聽聽他的高見,是否有可取之處?”

張翼埋下頭,說:“在下內心惶恐之至,丞相所問之事,實在是無言以對。”

丞相接著說:“既然你要質疑我的公正,挑戰我的權柄,以證明自己清白無辜,那好,抬起頭來,做個堂堂男子漢,聽我問話,好生回答。”

“雍闓舉兵叛亂之初,殺害正昂太守,綁架了張裔太守,勾結東吳,封鎖永昌,驕橫而不可一世。當我帶兵平叛時,尚未對陣,他的頭顱就被其部下割下送進大營。你若也能有此威懾力量,我承認你可以與我分庭抗禮。”

“劉胄舉兵叛亂時,你也曾帶兵平叛,可為何徒勞無功,反而讓其將戰火蔓延到其它城鎮,禍害民生?你若能為自己辯解,那好,且將個中緣由說來我聽!”

張翼低著頭,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帶兵平叛前,副將李浩給自己的建議,自己當時一意孤行沒有聽從,事後證明李將軍的見解確實有先見之明。唉,自己當時如果能夠看清這一點,怎麼會讓賊人從容逃走?不但如此,自己還斥責李將軍,不可推辭辛勞。現在想起來,自己實在是缺少遠見、心胸狹窄。這個想法像一把利劍突然紮進他的心裡,張翼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

丞相停了一會,接著說:“蜀錦是我國最平常不過的商品。它從家家戶戶的機杼之中生產出來,在錦江水中洗濯之後,流光溢彩,豔麗非常。這樣的蜀錦,將要南下通過雲南到達印度洋出海遠航,北上通過西域運送到中亞各國,往東通過長江水域抵達東吳各地,同時還有各路商人將它偷偷地運到魏國境內銷售。正是這樣一張龐大的銷售網,將這千家萬戶巧手織成的薄絹換成了流通的黃金,從世界各地源源不斷彙聚到成都。我蜀漢不過百萬人口,可這輕薄細膩的蜀錦,在國家的組織下,在這過去的六年中,支持著十萬大軍翻山越嶺轉戰千裡,一次又一次地討伐曹魏,耀武敵庭。魏、吳兩地的織錦產地,也曾試圖與蜀錦競爭,但是在我國傾銷之下都無力立足。”

“你可曾仔細打量過手中的直百株?這個蜀中的特有貨幣,流通在市場之間,人人都在使用。你可知道直百株的重量不過普通銅錢的四倍,可購買力卻是普通錢的一百倍。直百株發行以來,隻能在官市中使用,不影響普通銅錢的市值。靠著蜀錦的信用,如今直百株也已被魏國、吳國市場接受,成為蜀錦的結算貨幣。我國低成本發行的貨幣,卻以二十五倍的市值在國外使用,從中賺取的利潤被源源不斷地流入成都。北魏與東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商品被直百株換走,卻又束手無策。”

丞相停了一下,又接著說:“蜀地茶葉原本隻是王宮貴族的專用品。這些年隨著南方貢茶的增加,以及益州府的竭力推廣,茶葉已逐漸被許多文人學士及普通官員接受。以後隨著南方茶樹種植的增長,茶葉會進入千家萬戶,有朝一日成為人們休閒會友的主要飲品,而且要從蜀地傳到東吳,從南方傳到北方,最終成為蜀地經濟的另一個主要支柱。這些未來的事,你可能夠預先看到?”

張翼低著頭說:“在下知道這一切都是丞相的心血。您以一己之力推進蜀地和南方的發展。丞相適才問是誰胡言亂語,混淆是非,在下確實口不擇言,妄加評論。您讓我準備好聽您問話,好生回答,在下心中甚是慚愧。以前在下就聽聞丞相的豐功偉績,今日當麵領受丞相教訓,隻能跪倒塵埃,俯伏謝罪。”

丞相轉頭對馬齊參軍和姚伷參軍說:“你們剛才所說的話,偏離事實真相,也曲解我的本意,你們需各自在家閉門思過,以後不可再發這樣虛枉的評論,迷惑他人。”

丞相接著對眾人說:“馬忠將軍近日與叛軍交戰,一舉擊潰叛軍,斬殺劉胄。馬忠將軍在捷報中提到,他能夠如此迅速出兵平定戰亂,完全仰仗張翼在此之前積極準備糧草物資。張翼,你當初雖然出兵不利,受命被召回,但仍然積極備戰,功不可沒,忠義可嘉,我今日特意來此,就是要親自免去你的一切罪責,並任命你為前軍都督,領扶風太守,待我明年北伐之時,隨我同赴漢中。”

送走了丞相一行,張翼回到院中,早有官府派來的侍從在家裡開始收拾房屋。妻子的病已好了大半,如今聽到張翼重新受到丞相任命的消息,精神倍增,開始指揮下人將房間布置整齊。從前的傭人們聽說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陸陸續續地回來為府中做事。忙到午夜時,還有幾個遠房親戚紛紛趕來拜訪送禮,祝賀張翼的升遷。生活似乎回到了從前的樣子,一度失去的地位、財富、權勢與尊嚴又重新回來。

晚上,張翼躺在新鋪就的床上,難以入眠。張翼的腦海中,不時浮現起丞相的音容。坐在大堂之上,羽扇綸巾的丞相,依然瀟灑、從容、威嚴如昔,然而,隻是一瞥,張翼依然看到丞相老去的痕跡。是因為那淺灰的須髯?還是那疲憊的眼神?

這讓張翼心中一陣難過。

記得上一次見丞相時,丞相剛才南中平叛回來,雖然風塵仆仆,卻依然精力旺盛,神采飛揚。之後,發展農業商業,興修水利道路,整頓朝政內外,領兵北伐強魏,每一件事都做得至善至美。然而,在這些豐功偉績的背後,是一件件千頭萬緒的瑣碎事務,是一遍遍麵對困難時的再三掂量,是一次次放棄休息的挑燈夜戰。即便睿智英明如丞相,要在世事的磨礪中逆流而行,有所作為,依然免不了被消蝕得形衰神傷。

然而,那疲憊的眼神,灰白的花發,豈不是篤行者的華蓋,智者的榮光?

張翼回想自己因為一時的委屈,就灰心喪氣,大發怨言。丞相沒有怪罪自己的冒犯,反而褒獎自己準備糧草的功勞,並要讓自己跟隨他到漢中效力。感激之餘,張翼更加慚愧不已。靜夜中,張翼對自己說:“我雖然天資平庸,無法與丞相的聰明賢能相比,但‘忠勇勤奮’這幾個字,卻是可以全力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