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琰從漢中回到成都的那一天,正是建興十二年的除夕。成都的天空暗雲密布,仿佛一場風雪即將來臨。
劉琰的心情此刻正如這天氣一樣的陰沉。離開漢中丞相府,就意味著自己離開了政治的中心。儘管自己依然位列中軍師,掛銜車騎將軍,領都鄉侯,可自己再也不能涉足漢中軍營,在成都朝堂之上,親友同僚之間,自己將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個想法讓他充滿恐懼,又憤恨不平。
家中管家見劉琰突然回來,很是吃驚,有心想問緣由,一看老爺的臉色,話沒敢出口,忙小心地把他迎接入內,同時派侍女稟報夫人胡氏。
劉琰的府邸豪華,占地近一百畝,前院富麗堂皇,住著家眷和數十名侍女,後院幽深秀麗,精心布置著亭台樓榭、假山園林,圍繞在一個蝴蝶形的水池周圍。
穿過數道院門,無視兩邊紛紛行禮的侍女,和躬身施禮的守衛,劉琰徑直走到正廳。婢女們圍上來,為他除去外襖,奉上熱毛巾,端上熱茶。暖爐中的火被撥了撥,燒得更旺。劉琰坐下來,愜意地端起了茶杯。不管如何,在這個家裡,自己依然是一家之主。
“哐鏜”一聲,茶杯被摔在地上,碎成幾塊。劉琰一口熱茶噴出來,生氣地大叫:“是誰沏的茶,是想燙死人嗎?”一句話將廳中眾人驚在當場,不敢動彈。
這時,一個叫青蓮的年輕婢女走過來,膽戰心驚地跪下,說:“是,是奴婢沏的茶,沒曾想老爺急著飲用,請老爺恕罪。”劉琰發怒道:“大膽,還敢頂嘴!軍士們,將這賤人拖下去給我打。”管家姓陳,跟隨劉琰從山東一直到現在,很得劉琰的信任。此時見狀,不得不出來懇求道:“老爺,這個是才來的下人,年輕,不太知道規矩,還求老爺大人大量,原諒她這一回。”劉琰罵道:“住嘴!我的命令你也敢違拗嗎?還不快快退下。”然後恨恨地說:“給我脫下中衣打,定要杖杖見肉。”
陳管家趕忙退出來,找了個腿快的侍女,讓她快快去請胡夫人。胡夫人原是荊州一郎中之女,被老爺相中後,取為妾室,後來大房太太過世,被扶為正房。由於胡氏機智聰慧,能乾賢惠,為人寬容,深得老爺寵愛,也受到府中下人的敬愛。
聽說老爺突然從漢中回到成都,胡氏也頗為吃驚,及至聽說老爺在前廳大發雷霆,責打婢女,胡氏心知,老爺一定是遇到麻煩事了。她忙跟著送信的侍女趕到大廳,果然,軍士們還在施刑,那婢女被打得不斷地哀嚎。再看劉琰,氣憤憤地坐在正中,一臉凶相。一看到自己的夫人,立刻沒好氣地罵道:“你這主婦是怎麼當的?手下的婢女連個茶都不會倒。好好的一個家,就被你們攪得亂七八糟,豈不叫人生氣!”
胡氏也不和他爭執,不慌不忙地走進去,給劉琰行了個禮,柔聲說:“夫君,您甭為她生氣,我回頭會好好教訓她。您回來得正好,有件事,妾身正需要您拿個主意呢。”劉琰不耐煩地說:“什麼事情呆會再說,沒見我正在忙嗎?” 胡氏冷靜地說:“這可是關於皇宮裡傳出的旨意。”
一句話,將劉琰昏亂的頭腦平靜下來,他粗著嗓門說:“什麼事?” 胡氏說:“聖旨在內室,夫君可隨我前去,一看便知。”劉琰又叫起來:“你直接說不就行了嗎?為何一定要我自己去看。真是讓人著急!” 胡氏隻好說:“今日除夕,太後宮中賞賜了幾盒禦用點心給各大臣夫人,又下旨,讓明日初一,各夫人去到宮中為太後朝賀新年。明日妾身一早就出門,夫君一路鞍馬勞頓,我想今晚良宵,為夫君洗塵,共享賜品。”
胡氏今年四十出頭,體態豐膄,肌膚白皙,很有少婦的風韻。自己遠在漢中之時,倒是常常思念她。現在聽夫人這麼一說,劉琰暫時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胡氏走過去拉過他的手臂,說:“夫君,時候不早,我們去共飲兩杯吧。”劉琰甩開夫人的手,自顧自地向內走去。夫人吩咐軍士們:“停下,彆再打了。陳管家,你讓人將她抬下去,用些藥,好好將養。”
劉琰此刻確實覺得累了,那酒更是沒法喝下去,夫人舉杯相敬,他也就喝了兩杯,竟然覺得頭暈腦脹。草草用完晚宴,胡氏讓人將他扶到寢室躺下,讓侍女們退下後,胡氏就開始為劉琰按揉頭部。這麼多年,胡氏早就摸清劉琰的脾氣,無論他多麼生氣,這個方法一定能讓他放鬆下來。
那劉琰趴在床上,開始感覺到全身每個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非常舒坦。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仿佛又回到眼前。他翻過身,看見胡氏正在床邊抹汗,汗水順著烏黑的頭發絲滴下來,從白皙的頸根處冒出來,從貼身的絹裙裡浸潤出來,氤氳在屋內熊熊爐火的熱氣裡。
劉琰猛地挺起身,一把攬過胡氏的腰。胡氏下意識地往外一掙,叫道:“彆鬨,我有些累了,讓我歇會兒。”劉琰不懷好意地笑了:“累?你敢說累?好大的膽子。丈夫就是你的天。做丈夫的讓你侍寢,你敢不小心侍候著讓丈夫舒服了?”說著,又一用力將胡氏壓下來。胡氏笑罵道:“丈夫就算是天,也不能太霸道,小心彆讓我把天捅個窟窿。”劉琰暗哼一聲,一用力,胡氏猛地叫出聲來。劉琰無聲地笑了,心想,“我讓你看看誰把誰捅個窟窿。”
雪下了一夜,無聲無息。清早,胡氏輕輕起身,推開窗扇,一股寒風撲麵而來,她才看到窗外已是銀白一片。成都城內下雪的日子,就如過節。那紅牆綠瓦,枯枝寒梅,都包裹著一團蓬鬆的新雪,相互印襯,分外妖嬈。關上窗,將寒冬隔在室外。屋內的爐火燒了一夜,此刻依然餘溫殘留。胡氏梳洗完畢,戀戀不舍地離開家,前往皇宮中向太後朝賀。
劉琰一直睡到中午時分才醒過來,躺在床上,街上的鞭炮聲提醒他今天是新年。此刻,漢中軍營中應該是喜氣洋洋、熱鬨非凡吧?新年這一天,陛下也會在朝堂召見大臣,共進酒宴。而自己如今卻獨守家中,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他惱怒地想,自己寫給丞相信中,苦苦哀求能夠繼續留用。丞相雖然給自己留了這個情麵,讓自己保留官職,卻把自己趕回了成都。作為一個車騎將軍兼中軍師,離開了軍營,豈不隻是一個空頭銜?
這個想法讓他異常煩燥。屋子裡到現在都沒有開窗,陰暗沉悶,擠壓得人無法呼吸。他不由得想起昨晚和胡氏的歡愉,至少那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劉琰喚來侍女,服侍他起床更衣。經侍女一說,他想起來胡氏今日與眾位大臣夫人一起,受召入宮去朝見太後,要到用晚宴時才回來。
看來,今年的新年隻能自己呆在府內,他落寞地這麼想著,讓陳管家吩咐下去,準備新年晚宴,自己要和兩個兒子一家共同慶祝。
此時離晚宴開席的時間尚早,劉琰來到大廳,讓人將侍女們都喚來。不一會兒,幾十位錦衣豔服的少女,發髻高挽,身姿綽約,齊齊往廳中走來。最前麵的兩位領隊,其中一人長得明眸顧盼,眉梢入鬢,劉琰為她取名為明珠;另一人肌膚白皙,相貌溫柔,取名為婉玉。兩人帶頭,嫋嫋娜娜地彎腰行禮。站定以後,劉琰說:“明珠,婉玉,今日是正月初一,老爺想要聽《魯靈光殿賦》,你們一起背誦一遍給我聽。”
靈光殿是漢景帝時魯恭王劉餘所建的宮殿,在劉琰的家鄉山東曲阜,高大巍峨,色彩豔麗,結構精巧,裝飾細致。今日新年,聽一聽此文,也算是表達一點自己的思鄉情懷。
隨著侍女們婉轉的背誦聲,劉琰陷入了沉思,作為劉家人,自己隨著先帝轉戰千裡,從北方平原來到益州山地,好不容易建立了蜀漢王朝,劉氏政權得以承續下來,實力也蒸蒸日上,而自己的地位也漸漸升高。可沒想到,自己一時衝動犯錯,儘管承蒙丞相從寬處理,依然難免處境尷尬,實在令人可恨,繼而傷感。
這時,清脆婉轉的背誦聲中,突然傳來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把劉琰從沉思中喚醒。劉琰一看,原來是其中一個侍女背岔了,在人群中顯得極不和諧。那侍女嚇得頓時臉色大變。劉琰心中正在自哀自憐,也不說話,繼續聆聽,直到整篇文章背誦完了,他雙手鼓掌,連聲說:“好,好,好文章,好聲韻。明珠,婉玉,給你們眾人各賞賜絲絹一匹。”明珠二人忙帶領眾人謝賞。明珠又問:“剛才有一個侍女背誦有錯,請問老爺,是否要按慣例罰杖?”劉琰搖搖頭:“今天過節,不打也罷。讓她接下來這個月到廚房裡幫忙好了。”那侍女忙謝過老爺,退下去了。
看看天色已晚,該是掌燈開席的時候,兩個兒子帶了妻子兒女也得來到大廳,準備給父母大人拜年。這時,隻見門房進來,報告說胡氏夫人剛剛派人捎來口信,太後讓她在皇宮相伴,要過些時日才回家。
劉琰聽了,心中暗罵一句:“連夜不歸,也不先得為夫的同意,好大的膽子!”又自我解嘲地想,做丈夫的留在家裡,做妻子的卻在外麵應酬不歸,難不成今年這劉府要變天不成。
這時陳管家上來稟告,說家宴已經準備停當,劉琰這才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吩咐開席。一道道的菜肴擺放好後,劉琰率先在廳中跪下,恭恭敬敬地向天磕了三個頭,祈福上蒼保佑家人的平安。然後坐在首位,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子女,依序跪下,給劉琰磕頭拜年,祝父親大人新年身體康健。劉琰也一一祝福兩個兒子,事業順利,妻賢子孝,接著將喜錢發給大人和孩子們。
院中早已準備好鞭炮,此時點亮了,“劈啪”炸響,火光耀眼,喜氣洋洋,兒子、媳婦等人依序入座,舉起酒杯,開始輪流向父親敬酒。
看著自己的兒孫濟濟一堂,劉琰難免感慨萬千,當初從老家出來,隻是自己一個人,跟著先帝奮鬥了幾十年後,終於建立了這個大家庭,夫妻和睦,子孫孝順。一家人說說笑笑,倒也其樂融融。酒至半酣,劉琰讓管家叫來侍女們,為大家歌舞助興。
侍女們或是鼓瑟,或是吹簫,或是撫琴,或是吟笛。偶爾萬音俱寂,古塤的聲音悠然穿破夜空;或是笛聲幽咽沉抑,擋不住琵琶斬金斷玉的聲音翻滾而來,仿佛金戈鐵馬馳騁在黃沙飛揚的秦川。
劉琰聽著聽著,仿佛回到了祁山戰場,令旗招展,刀劍飛舞,魏軍鐵騎紛紛倒地,鮮血在風沙中飄灑。劉琰不禁熱血沸騰,恨恨地一拳砸在案桌上,將酒杯震得掉下去,“叮叮當”,滾了幾下才停住。廳中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看著劉琰,絲竹之聲驟然安靜下來,舞者紛紛駐足,無聲地退在兩旁。
劉琰停了片刻,直到耳邊樂曲的餘音完全消失,他才抬起頭疲倦地對兩個兒子說:“兒啊,時候不早了,你們各自也早些回去吧。”兒子、媳婦忙給父親道過晚安,退了下去。劉琰看著廳中呆呆立在一旁的侍女們,說:“你們所奏樂曲,甚慰我心。來人,再給她們每人賞賜絲帛一匹。”然後看著明珠,婉玉,眯縫著眼點點頭:“對你們倆,今晚我會額外有賞。”明珠和婉玉不知何意,隻是彎身道謝。劉琰慢慢站起身,轉身向內走去,邊走邊說:“明珠,婉玉,還不來服侍老爺歇息?”
就這樣過了十多天,劉琰也不出去訪客,也不請朋友相聚,隻是獨自呆在家中飲酒作樂,夜夜笙簫。胡氏一直沒有回家,連口信也不再捎回來。劉琰的心情,就從些許的不快,變成焦急起來。有心想派人到皇宮中去打聽一下,可是又怕惹太後不高興,自己吃罪不起。想來想去,又覺得胡氏做事沒有分寸,在皇宮中陪伴太後,居然去了這麼多天,再無口信回來,分明不把做丈夫的放在眼裡。哼,胡氏,你好大的膽子。劉琰心中暗想,胡氏這次回來以後,一定要好好管教她一下,讓她明白,讓太後高興固然重要,可也抵不過讓丈夫高興來得重要。
胡氏年紀比劉琰小二十多歲,一直很得劉琰的寵愛,有時候劉琰脾氣上來,也不過就是讓她跪在自己的麵前,厲聲斥責一頓。加上胡氏為人十分機靈,一見劉琰生氣了,馬上低頭認錯,劉琰的惱怒也就隨即消散。
這些天,明珠和婉玉兩人陪著劉琰,漸漸地生出情意來。看著老爺如此惱怒夫人,本來是不好說,可有一天喝酒喝得過了,乘著酒勁,明珠忍不住寬慰他,說:“老爺也彆責怪夫人,夫人這麼多天不回家,一定有她的苦衷。不然,皇宮裡再是尊崇富貴,可是到了晚間無人陪伴,身邊冷清,她不也是寂寞難耐嗎?”
聽她這麼一說,劉琰想起了胡氏走前的那個夜晚的纏綿,不禁有些心猿意馬。明珠有說:“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奴婢不過侍奉老爺幾日,就已深感老爺的恩情,何況夫人與老爺相伴多年,豈有不思念您的道理?”劉琰感傷地說:“你們倆都隻是侍婢,卻如此一心一意地對我。胡氏是我的夫人,我疼愛她這麼多年,如今進到皇宮裡,巴結上太後,就把我忘在九霄雲外了。”婉玉柔聲說:“老爺您是一家之主,能夠侍奉在老爺身旁,就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也沒有其它的想法,隻要能讓老爺開心,奴婢就心滿意足了。”
劉琰頗為感動,說:“你們倆從小就到我劉府,如今長成花一般的人兒。這段時間夫人不在,你們能夠如此忠心服侍我,我也不能虧待你們。等夫人回來,我就讓她給你們倆找個好人家嫁了,也算後半生有個歸宿。”婉玉聽了,當時就跪了下來,說:“老爺,婉玉雖然是個下人,但也知道“忠貞”二字。我如今服侍了老爺,今生今世決心不再嫁人,等夫人回來,即便我不能再侍奉老爺,也情願一輩子在府中為奴。”明珠也說:“明珠得逢老爺寵幸,今生就是老爺的人,死了也是老爺的鬼。奴婢尚且如此,夫人在宮中,還不知道怎麼思念老爺呢?我猜,夫人這幾天就該回來,再說了,一個女人拋下丈夫獨自在外,時間長了,隻怕讓人說閒話。”
明珠的話,讓劉琰覺得很在理,於是心中生出一些盼望。可是又過了十多天,胡氏依然沒有回家,也沒有口信。劉琰在失望之餘,又深深地感到被背叛的傷心。府中每個人都知道夫人呆在皇宮裡一個多月都不回家,老爺為此惱怒不已的事,不免暗地裡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