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星落平野 半分秋龍回九天 對家……(1 / 2)

漢相治蜀 掌燭 4909 字 11個月前

第二日,丞相照例來到練兵場,準備指揮將士操練。眾將向丞相見禮畢,紛紛走下指揮台,準備就緒。薑維將軍卻從丞相的身後走出來,目光堅毅,向丞相躬身請令。

昨晚在丞相帳中,薑維突然明白過來,丞相的病體已經不再允許他繼續操勞軍務。儘管自己一向習慣於執弟子之禮,站在丞相的身後,服從丞相的指揮,可如今,正是自己挺身而出為丞相分擔重任的時候。

丞相吩咐:“取令旗來。”左右將黑白兩麵令旗呈上,丞相雙手取過令旗,交到薑維的手裡:“這對小小的令旗,關係大軍的生死進退,伯約,你萬萬不可大意。”薑維答應一聲,雙手接過令旗,轉身大跨步走到指揮台前麵。台下所有將士都盯著這兩麵令旗,屏住呼吸,肅立不動。薑維右手將令旗高舉過頭頂,頓時鼓聲雷鳴,然後隨著這位年輕將領手中令旗的指揮,將士們或左或右,或前或後,或散或圍,或攻或退,井然有序,有章有法。

丞相看著薑維年輕健壯的背影,乾脆利落的動作,聽到他口中發出的威嚴響亮的號令,第一次感覺到後生可畏,不由得對這個素來站在自己身後的年輕人刮目相看,臉上流露出讚許之色。

回到帳中,侍從呈上一封廖立從其流放地汶山寄來的書信。廖立在信中寫道:“仆負罪舉家赴不毛之地,果腹於荊棘之中,藏蹤於左衽之間,累經數年。憶仆昔日跟隨明公,多蒙教誨,啟智藏拙。後仆行事暗昧,言語乖張,雖蒙明公屢次勸誡,然仆梗逆不從,終致獲罪。仆所在荒嶺,枯寂之地彆無足道,唯有珙桐樹漫山遍野,開花之時,一花三色,翩然欲飛,可惜藏在深山之中,自開自謝,不被外人所識。花開尚有來年,人命隻有一世。今仆悔恨過往之心日深,仰慕明公之情依舊,此生若有重回效命之日,定當銜環接草,以報明公恩德。”

信的最後,還夾著一枚曬乾的珙桐花。那深褐色的花蕊外沿,兩片淡綠的花瓣如飛鴿的雙翼,雅致可愛。

廖立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和家人已經在汶山經曆了五個春秋之後。這五年來,他每天都在田間地頭忙碌,插秧、種茶、養豬、喂牛,除了一家人的飯菜之外,剩餘的拿在趕場時換些布匹、食鹽和銅錢。本以為憑著自己的才能,辛苦幾年下來,一家人能在溫飽之餘,漸有積蓄。然而,世事無常,第二年,山中出現一對雪豹,逡巡幾個月,將圈中養的幾頭豬一一叼走。好不容易等到羌人將這對雪豹捕獲,一隊山賊從西邊經過,又將他家中洗劫一空。還好家人性命無虞,隻是妻子被驚嚇之後,染上重病,他不得不向官府借錢,才得以治好妻子的病。接下來的兩年,為了償還借款,一家人省吃儉用,才總算在今年賣完穀子後,把債全部還清。

五年的辛勤耕耘,至今家裡依然一無所有,隻能勉強生存而已。更讓他憂心的,是自己的兩個兒子,漸漸長大成人,每天跟著自己躬耕於農田之中,或是和羌人一起學習騎馬打獵,卻無心學業。自己流放時辛辛苦苦帶來的書籍,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讀經治學的家風,隻怕再也無法向下傳遞。

珙桐花此時正值盛季,如飛鴿雙翼般的花瓣或是淺綠,或是粉白,說不儘的嫵媚風雅。清風徐徐,那漫山遍野的珙桐花搖曳生姿,蔚為壯觀,可惜這深山之間,這絕世的美景,又有幾人會為之心動?

廖立想起了從前的自己,除了丞相之外,任何人在他眼裡都不足一提。無論何事,若是違背自己的看法,自己寧死也決不接受。然而這五年來,在這化外之地艱難謀生,他不得不承認,其實這世間許多事,都不由自己的想法來左右。自己一直自詡的才乾,誓不低頭的倔強,此刻在貧瘠的生活麵前,毫無招架的餘地。而自己從前對旁人的批評,對丞相說“不”的勇氣,曾經引以為傲,如今看來,不過是淺薄的狂妄而已。

在這日複一日的困境和磨難之中,廖立決定向丞相寫信求助。丞相的公正與寬厚,是自己被救贖的全部指望。

由於汶山地處偏僻,這封信年前寄出來,幾經輾轉,送到成都,經過漢中,現在終於送到五丈原軍營。丞相看著這封信,心中不免一聲長歎,對薑維說:“這封廖立的來信,我轉交給你。將來若有機會,你可去探望於他,見機酌情處理。”

接著丞相拿起筆,給皇上寫了一份表章,說:“臣若不幸,後事宜交付蔣琬。”文靠蔣琬,武有薑維,蜀中的太平盛世,應該能夠按照丞相的舊製,平穩地延續下去。事關重大,丞相暗暗地派一名親信,將這份表章直接送到成都,麵呈後主。

立秋那天,祭祀上天之後,丞相命令犒賞三軍。除了前營防衛的士兵以外,其餘將士,都可飲酒,但不可喝醉。

宴會結束後,丞相沒有馬上躺下來休息。今天與眾人歡宴,勾起他對家中妻兒的想念。瞻兒如今八歲,自已若有不幸,就隻能靠妻子獨自將他教育成人了。想起來算是命運的巧合,當年自己在八歲時失去父親,由叔父將自己撫養大。

丞相拿出紙筆,給瞻兒寫了第二封《誡子書》。他在信中說:“席間飲酒,是為了遵行禮儀、表達情感。飲酒適量,席終而退,是最合適不過的。如果主人意猶未儘,賓客略有疲倦,可以微醉,但千萬不可以迷醉而行亂。”丞相深知,無論智者還是愚人,如果喝酒不知節製,喪失理智,最終會釀成惡果。長期以往,再聰明的人也就變成了廢物。酒,為世人喜愛,而醉酒,卻是最容易毀掉一個人的惡習。瞻兒離喝酒的年齡還早,可是自己等不到那個時候來告訴他這個道理了。

其實,酒是如此,世間萬物何嘗不是如此?如果一味放縱不知節製,就如在自己身上套上一個枷鎖,從此受其牽製,難以自由。這更深的一層意思,待瞻兒長大以後,再慢慢領悟吧。

從此以後,丞相一天天消瘦下去。然而,在薑維的陪同下,丞相依然每天堅持到軍營裡巡視。最後一次巡營,是在中秋之夜。秋風習習,朗月高照,丞相登上高地向下眺望,隻見營壘、灶房、廁所、藩籬、路障按照自己繪製的圖紙布置得中規中矩,綿延數十裡。數不清的一盞盞燈光透過帳篷閃爍在夜空,與皎潔的月光交相呼應,熠熠生輝。營帳之南的渭河薄霧升騰,銀光閃閃,遠處巍峨群山疊彩堆金,秋色蒼然。

如此壯麗河山,能夠為它奮鬥至死,何嘗不是幸事?一絲笑意浮上嘴角。薑維靜靜地站在身後,一陣風過,薑維把鬥篷解下,披在丞相的背上。丞相這才回過神來,說:“伯約,我們回營。”

薑維答應一聲,單腿跪地,將丞相腳上垂下來的鞋帶重新係緊,方才讓軍士推車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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