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中,丞相決定給後主再寫一份表章。這個孩子是自己看著他長大的。後主生性寬厚,對自己一直非常敬重,對北伐事業一直全力支持。雖然後主貪玩不肯吃苦,但生在帝王之家,又怎能避免?
先帝托孤之時,自己答應先帝,一定儘忠儘職輔佐幼主。如今,蜀漢四方安定、繁榮富強、吏治清明,也算是對先帝的承諾有了交代。至於自己故後,留下的文武官員,應該可以繼續輔助後主,安享太平。而曹魏經過這些年被漢軍持續征伐、傾擾,已大大地消耗了它的國力,料想短時間內也不會大舉進犯。
想到這,丞相忍住隱隱發作的胃疼,寫了最後一份表章:“臣初奉先帝,資仰於官,今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餘饒。至於臣在外任,彆無調度,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彆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羸財,以負陛下。”
寫完,丞相覺得嗓子一鹹,一口血湧到了嘴邊,手中的筆摔落在地。士兵忙跑過來扶住丞相。丞相緩了一口氣,用衣袖將濺在表章上的一滴血擦去,命士兵封好,讓人送到成都。
過了幾天,丞相命人將楊儀、費禕、薑維三人一齊請到自己的營帳中,商量要事。三人來到帳中,見大帳正中的四輪車上,丞相身穿長袍,手握羽扇,坐得穩穩當當。三人正要見禮,突然發現不對勁,仔細一看,坐在車上的人表情僵硬,臉上木紋凸顯,分明是一個雕刻的木像。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這是何意。
丞相半靠在床頭,緩緩地說:“我病重難愈,今天請你們三位過來,是要將身後之事交付。待我身亡之後,你們不可發喪,從容退兵。如果敵軍追來,你們隻須反旗鳴鼓,與之對峙,再將這個木像用四輪車推出來。司馬懿必以為是我軍誘敵之計,絕不敢相逼,如此,可保大軍平安退回漢中。”
薑維道:“如果敵軍追來,末將一定和他們死戰到底!”丞相說:“軍士跟隨我多年,我一向小心謹慎,以免將士無謂傷亡。你們到時候需按我的吩咐而行,不可意氣用事。”薑維低頭答應,丞相閉上眼睛休息一陣,又囑咐說:“到了漢中,將我葬在定軍山腳下,墓穴能容納棺材即可,以免徒費人力。以後蜀漢之安危,全仰望諸君。還望諸君不改初衷,儘忠儘職,保護蜀漢安寧。”
這一晚,薑維將軍留在丞相的營帳中守候。丞相一直處在昏睡之中,快到子夜時,突然丞相咳喘起來,聲音很低,卻很急,薑維忙過去將丞相半扶起來,丞相突然猛地一張嘴,一口鮮血就噴出來。薑維大驚,趕忙拿起幾案上布巾,這時,丞相又連吐幾大口血,最後終於停下來,頭一偏,靠在薑維的手臂上,人事不省。素來高大威武的丞相已是形銷骨立,靠在薑維手臂上的身體幾乎感覺不到重量。薑維把丞相輕輕地放回床上,坐在一旁,他心痛不已,眼淚長流。過了一會兒,薑維才勉強站起身來,輕輕地走到帳外。
遠遠地有一個黑影立在南麵的高地上,一動不動。薑維納悶,那人看起來不像一個放哨的士兵。他大步走過去,一看卻是王平將軍。看來,這營地之中未能安睡的將士還不少。不敢進帳打擾丞相,將士們隻能在外麵等候,各自擔著心事。一陣秋風吹過,寒意漸濃,抬眼望,滿天蒼穹星光閃爍。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話,這時,在天空的東北方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星星,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慢慢地劃過天空,從西南方向墜下,落入丞相的大營之中。
未等大家明白過來,那顆星星從營帳中升騰起來,回到天空中,繼而又落入帳中,再次升起,每次從帳中升起,那顆星星就小了一點。第三次落入營中後,就沒有再次升騰起來。大營之內又恢複了平靜。
大營周圍卻沸騰起來,守營的士兵,放哨的衛士,以及許多象王平這樣在營帳外等候的將士,都親眼見到這樣的場景,驚呼之外,沒有人敢邁步向前。薑維手握寶劍,大踏步向營帳走去,王平遲疑了一下,也緊緊跟隨。
過了好一會兒,薑維和王平走出營帳。他們讓士兵傳令下去,說丞相剛才清醒過來,精神很好,命楊儀長史和費禕司馬進帳,其餘人早去歇息,明日一早營地聽命。
大家這才放下心來。看來那顆不期而至的流星,給丞相的身體注入了新的生命。
大軍回到了漢中。漢中的百姓像以往一樣沿途迎接。秋日天高雲淡,一望無際的漢中平原更顯得疏闊開朗。大軍遠遠地走過來,整整齊齊的隊列中,每個人頭上紮的孝帶白得刺眼。號角不鳴,旌旗低卷,大軍整齊而肅靜,漸漸走近,丞相的馬車上空無一人。他們的丞相,躺在車後黑色的靈柩裡,再也不能聽到他們的歡呼,看到他們的眼淚,體會他們的思慕之情了。儒雅的丞相,羽扇輕搖,卻享受著一個軍人在戰場上馬革裹屍的榮譽。時間奪走了他的生命,而他的精神卻在時間裡延續。
在邛縣火井的鹽場,南方老兵們的茶園,大小部落的山寨,人們默默地在頭上纏上了白色的孝帕。幾百年以後,山區裡的人依然頭戴白巾,沿襲著當年為丞相帶孝的風俗。
流放在橦梓的李嚴,聽到丞相的死訊,悲痛中舊病複發身亡。流放在汶山的廖立,不禁仰天長歎。他們知道,儘管自己才能出眾,普天之下再也沒有人能夠起用他們了。
從此逢年過節的日子,蜀漢的老百姓們都會在大路邊祭奠丞相,追憶丞相的英靈。
丞相的表章、書信、言辭、兵書,被仰慕者收集在《諸葛亮集》中。他用畢生生命,詮釋儒家的仁愛中庸,法家的公正嚴明,墨家對工具器械的研究發明,老莊之道的淡泊,對家庭觀念的秉持,對信念的忠誠,修身養德的自律,溫柔善良的內心。他就如一盞明燈,折射出中華文化的光芒。
這光芒,將穿透千年的黑夜,照亮這片土地,直到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