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昏暗且微微閃爍著光影的樓梯口處,侍從恭敬地側過身,示意讓周殊宇先下去。
旋轉樓梯的儘頭,順流而下,正是古堡一層的『真麵目』,也是侍從口中『宴會』的所在地。
偌大的空間內,除去大廳正中央那一團翩翩起舞的篝火外,便再無多餘的燈火。那跳躍的火焰肆無忌憚地朝著四處吐出致命的蛇芯子,卻沒有投射出周圍任何物件或人的影子,隻是將一切都烘托成朦朧幻影。唯獨那火焰燃燒的“吱吱”聲,在黑色帷幔所包裹著的四壁中,偏偏又在聽覺上為這裡的所有都回蕩起一道道恐怖的陰影。
篝火周圍,密密麻麻地站立著那些衣著怪異的『人』,——請相信他們都是奇形怪狀的,也請相信他們此刻都還是人——,都無一例外都帶著和那個侍從一樣的『麵具』。
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化裝舞會,有人裝扮成眼睛長在頭頂的獨眼怪人;有人裝扮成上下肢極不協調的滑稽小醜。有人裝扮得華麗,有人裝扮得詭異。無論是怪誕,可怕,甚至是惡心,他們都忘我地在大廳中扭來扭曲。或激動地讀著一些舊得發黴的書籍,或幾乎臉貼著臉地小聲交談,抑或又隻是簡單地站在陰暗的角落裡發呆。無論在做什麼,他們此刻都保持著異常的專注,即便火焰的灼人的舌頭已經貼到了他們麵前,這些熟練於演戲的家夥也紋絲不動。
隻是,合群而專注的舉止下,他們內心澎湃的激動卻是難以無法掩飾的。所以在周殊宇眼裡,整個舞會仍舊不失靡麗放蕩。
“諸位,先生來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是投出了一個密度無限大的黑洞,將所有參會者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周殊宇的身上。
頃刻間,四周都變得極為安靜,不止人群,就連剛剛還隨心所欲的篝火此時都恢複正常,老老實實地燃燒著,提供宴會,或是周殊宇所要求的光照。
在這片恢詭譎怪的寂靜中,周殊宇聽到牆角高背長椅後的窗戶被關上了。可那聲音卻又像是被偷偷打開一般,令人警覺的同時又令人厭煩。緊接著,側上方傳來了呼呼的聲響,那或許是風聲,又或許是某種生物正在急速奔跑的噪音。
長久的克製似乎終於讓這些不太善於隱藏情緒的家夥感到寂寞難熬。周殊宇能感受到,這份古怪的沉默並非源自懷疑或是警惕,而是來自一種不純潔的崇敬。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而這份崇敬顯然並非發自真心,則是來自那些參會者自身的恐懼和渴望。指向恐懼的恐懼,指向渴望的渴望。
噠、噠、噠……
清脆、響亮、悠揚的步伐,漸漸向人群逼近。那些帶著假麵的人群也非常自覺,十分謙卑地讓出一條通往篝火的寬敞通道。
紮根於鮮紅的木炭上,篝火遠遠地便探出柔和的火苗,在他手心間諂媚地討好,像是一條忠心的老狗,小心翼翼地牽著周殊宇的手,往它的方向走去。
看著這戰戰兢兢的火焰,周殊宇不由得冷笑一聲。
火焰一下子瑟縮起來,畏懼的情緒也刹那間就在從人群中蔓延開去。不過大概是礙於心中的更深一層的恐懼,那些頂著『麵具』的家夥竟毫無例外地都選擇了強行保持淡定,因此也更像蠟像。
“先,先生……”
始終緊跟在他身後的侍從全身都為巨大的未知而壓迫得顫抖,這劇烈的顫抖甚至將原本貼在他頭部,以充當臉皮的麵具都甩掉在地上。他全然沒有在乎那張突然露出的醜陋至極、甚至帶細細的觸手的麵孔,而是自顧自地拚命求饒:
“如果……您不滿意,我們,我們可以再準備一次……隻要您,您能再給我們一次機……”
斷斷續續的字詞還沒拚湊在一起,侍從便被周殊宇操控著來自篝火的火焰燒得一乾二淨。周圍的人也都痛苦地跪倒在地,他們並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傷害,如此這般,隻是在為自己充滿極苦的未來求情。
事實上,作為『罪魁禍首』的周殊宇,心裡也是一片茫然,他並不想殺掉那個侍從,剛才的行為——完全是他在聽到那些話後下意識就給出的反應。
隻是,看著那尊融化的蠟像,他莫名覺得很開心,很暢快。
再看著縮回原位的火焰,以及匍匐在地的眾人,他理所應當地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優越感,以及,對於眼前這群自以為是的螻蟻空前的厭惡感。
“猖狂,猖狂又自負,一團火都造不好,竟然還大言不慚地向我繼續索要機會。你們,也是這麼想的嗎?——隻要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這不是從他嘴中說出的話。
“沉默是沒有用的……從你們身上反射回來的聲波,已經向我告密了你們諂媚又愚蠢的心聲。”
——這也不是。
“你們的態度著實倒人胃口,但我還是決定再給你們一個機會,一個麵對真理與未來的機會。”
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在回蕩中寂止,人群中頓時又充滿了輕鬆的笑聲。你看我、我看你,相視而笑,似乎都在嘲笑方才的神經過敏般的緊張和卑賤。
暗金色的神力猶如流水般從自己掌心泄出,周殊宇親眼看見,冰冷的神力將人群徹底吞噬時,他們便不住猛地顫抖,那非人的顫抖甚至能讓空氣發出卑微的哭泣聲。深紅的光穿透了黑色的帷幔,像是一柄染了血的冰刀,在暗紅的光芒四處揮砍時,它們臉上此刻滿足的笑容清晰地出現在周殊宇的眼前。和身邊。
砰、砰!哢、哢……
清脆的敲擊聲從上方的四角傳來,如果不是玻璃的破碎聲,那就是此處空間即將崩潰的征兆。
“愛麗絲在催了啊……”
一道駭人的雷光後,這裡堂皇又醜陋的一切——包括那些『人』,那團篝火,甚至還要支撐著一切的空間——全部都化為烏有,連一聲慘叫都沒有留下。
無邊際的黑暗中,周殊宇終於看清自己臉上的假麵。這世上無論無論多麼天賦異稟的作家,無論用複雜絢爛的詞彙,恐怕都無法將這具假麵的荒唐描繪出來。它啊!即便是放在在剛才那場沒有下限的化裝舞會上,也會顯得過於出格。荊棘,黑色的蝴蝶,金色的觸須。
即便是他自己都不禁感到慘不忍睹,下意識就閉上雙眼。在他主動的請求下,四周也隨著他閉合的視線回到了最原始也最純正的黑暗之中。
除了……除了一個閃爍的蒼白光點……
在悄悄記錄下一切後,它永久地熄滅光芒,離開,並將自己標記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