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心魂皆空萬事儘,故人破劫點迷津……(2 / 2)

人造天堂 冬日懷桑 6007 字 11個月前

“拭目以待吧,他說,千年後,是唯一的機會。成功與否,既是他們命,也是吾等的命。”

忘川濃厚得永不潰散的血腥味,儘管在和平時期令人厭惡,但每逢災禍降臨之際,卻又偏偏能給人以慰藉。孟婆失神地盯著忘川河,這條隔開地府與人間的幽冥長河,如今又再一次隔開了兩條截然不同的命運的歸途。

……

身處命運拐點的某人,此時仍忘我地沉溺在那片極樂世界中。

『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此即『極樂』二字的由來。若是從一個奇怪的角度思考,或許也可以將此當作是對『遺忘』一詞的描述。

遺忘著實是一種玄妙的本能。

『什麼時候忘的?』,『怎麼就忘了呢?』

無論好事壞事,大家似乎在察覺到遺忘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問起這兩個問題。

遺忘發生的時候無聲無息,從來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但不必高估將它當成一個精明的小偷,這不過是一種不加思索、與生俱來的能力。換句話說,它就是一種『本能』反應。

作為一種本能,它存在的初衷,自然是與手碰到火後立即收回來之類的本能一致,都是機體自我保護機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很可惜,這會是一種很功利的機製,一些早年間美好的東西,它自行判斷已於當下無益,諸如此類無關緊要的東西,便會被丟棄或者雪藏起來。

為什麼還會存在被雪藏的選項呢?這也不難推測,凡事不能做得太絕。留著那些精華,來日路漫漫,無論是喪命之痛也好,尋常情傷也罷,絕境或死地,總需要有個慰藉。若是到了萬念俱灰,還看不到一點美好,想不開了,要輕生了,它可不好向自己寄生的生命交差。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一種不加思索的反應,任何主體都無法主動調用它。正如失眠時,愈是想睡著神智就愈清醒,困倦疲憊時睡覺亦是本能,倘若你主動呼喚它,這些害羞的精靈便絕不會現身。這也方便解釋,為何有時煞費苦心地想要忘記某事,記憶卻反倒愈發深刻。像個頑劣的小孩。

直到,終於等到某日某分某秒,忽然間,不再關心那些往事。沒過多久,又在一次悄無聲息中遺忘。待到回過神時才驚愕不已——『什麼時候忘的?』,『怎麼就忘了呢?』

要想知道這其中運作的基本規律,也就回到了最初的話題:

『無有眾苦,但受諸樂。』也是對『遺忘』的描述。

最重要的一點:遺忘的基礎,『回憶』,本身就是一個濾網。

對於過往,總會本能地追憶,至激動處時,甚至還會感慨起來。——『那時真是美好啊』,甚至是大言不慚地表示,『如果能回到過去該有多好啊。』

是嗎?可明明當年也有諸多苦楚,如今看來,卻忽然就變得不值一提。放眼望去,竟然全是單純燦爛得讓人痛哭流涕的美好回憶!不僅會讓你心生慰藉,還未讓你徒增惆悵。真是奇怪!總是向往過去,可興許再過幾年,自己就又該追憶此時此刻。但眼下的苦難亦是真實,真實到能讓你懷念過去。正如過往一輪又一輪的追憶和歎息,眼下的一切,也遲早會化作過去,成為新一輪被追憶和歎息的對方。真是奇怪!

為什麼就沒人想到,這是因為自己趨利避害的本性呢?

永遠不滿足於當下,所以會永遠追憶過去。畢竟,現在的自己又不需要對過去負責,於是便隻管回憶那些好的事情就罷,至於那些酸辛與苦楚,反正也不用現在再受一遍,又何必難為自己呢?

世人本能,皆好享樂而無責任。基於此,回憶選擇了忽視。願意看見的美好,留下雪藏,且放置最高處,以備不時之需。不願意瞥見的醜陋之物,隻待等個好時機,就統統丟掉!

一來二去,回憶變得甜美,連帶著遺忘也被抹上一層蜜糖。『無有眾苦,但受諸樂』,便是『極樂』與『遺忘』間心照不宣的默契。每一次沒心沒肺的極樂之中,遺忘就會趁你難以辨彆,順著這股快樂,將一些不再需要的單純、簡單、美好的回憶抹去。譬如抿一口蜂蜜的喜悅,吃一口紅燒肉的滿足,或是童年,這些單純的極樂是永遠也不會被記下的。行為的歡愉,大可不斷複刻,卻怎麼也留不下某一份。至於時間的喜事,即便僥幸記下留住些許,也不過是霧裡探花,盲人摸象。

另,極樂更重要的目的,遺忘,還要將所有的苦楚丟下。這也是免得再惹你不悅,苦難啊,總是令人難以忘懷。每當你又開始傷心,又開始仔仔細細地糾纏過去的賬單,好的壞的,誰欠誰的,事無巨細,一一列出。把過去抓得太緊,它就不好再行動了。加之,它也不想你在糾結悲苦回憶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鬱鬱寡歡,再怎麼說,保護主體才是『本能』的職責所在。

這樣貼心又帶些自以為是的照料,會持續很久很久。一直到你死去,大多數的本能都追隨著□□泯滅與你永彆,唯獨它還會跟著你,因為它還得保護你的下一世。換言之,彼時,你所有的回憶都成了它的目標。

它必須將你前世的過去抹得乾乾淨淨。唯有如此,你才能坦然接受嶄新的一生,它也才能繼續陪伴著你。

整個過程,其實也相當漫長。儘管人生苦短,行樂事少。但要讓鬼魂在前所未有的愉悅中忘掉一生的快樂,也絕非易事。——幸好孟婆發明了孟婆湯,否則地府的入口早就鬼滿為患。

隻是,任誰也沒有想到,忘川河尾劫末難的『奪經』,竟隻是反抗如此簡單的本能。

細想來倒也頗為駭人,畢竟這種相伴一生的本能,要在未察覺的情況下反抗又談何容易?更何況孫銘辰生年不過短短十七載,從誕生之日開始,僅僅一刻鐘不到,他便已經開始遺忘人生中的第九個年頭。

但他的十一歲,可不是一個尋常的年份。

忘川隻是按照既定的順序清洗他的回憶,越是單純的記憶遺忘起來就越是悄無聲息,幼年和童年的記憶,即便清理得再快,也不會引起孫銘辰的注意。但忘川不知道,在他十一歲的某個結點上,前後竟係著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剪開一點,往後六年的光陰竟驟然形同虛設。

咚——

仿佛先是有一滴水打在他臉上,孫銘辰嗖地一顫,而後又是如夢初醒般的恍惚。

自己已經在這裡沉溺多久了?如果這已是一切的終點,自己又為何會有這種驟然驚醒的感覺。

大腦是一片空白的,隻能偶爾看到些許來回閃爍的片段。這讓他感到陌生。儘管他拚命地想要去思考,自己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卻又……無從下手。

不明就裡混雜著茫然無措,孫銘辰無助得像一個被父母朋友拋棄的小孩,心中倏地翻湧出一股想哭的衝動。眼淚帶來的是真真切切的悲戚,凡事但經忘卻便再不可得,他記不起他忘了什麼,但另一種強烈的本能正明確地在告訴他:方才的遺忘,會讓他痛徹心扉。

如刀絞的痛扭曲地將他的心剝開一條條形似蛇嘴的缺口,接著又像是女人分娩般從小口中誕下新的傷痛,任由它們隨著血液留遍全身。

——最終的目標,則是那顆瀕臨腐朽的大腦。

它帶走甜蜜的回憶,又將傷痛都留在過去,早已被蛀蟲蠶食得不成樣子。

直到一隻手伸入他的心,轟然揭開長長的傷疤。——就因為忘了某個人,他六年的回憶,他的整個人生,居然在刹那間破碎成一地狼藉。

淚水融化了包裹著他的棉花糖,眼前隻是一片充滿謎團的星空。

孫銘辰終於回憶起許多傷痛,它們從來沒有被徹底抹去,隻是被藏在了過去的盲區。但過於屬於他,正如同那些充滿苦難的回憶也終究屬於他,連帶著那段甜蜜得讓人麻痹的回憶一起。

轟——隆——

那個死沉得沒有一點生機的十一歲的夜晚。

火車的汽笛聲掩蓋了夜晚寂靜,悠揚、嘹亮——仿佛漫不經心,又鄭重其事地揭開了某段序幕。

耳邊,近處,卻仍是他永恒溫和的呼吸。噗噗的聲音,清澈透明,就像是天使在輕輕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