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零落、的探索 我們從容無聲……(2 / 2)

人造天堂 冬日懷桑 7342 字 11個月前

“兄弟們,衝過去!”

不知是誰率先高聲號召,黑壓壓的人群便不顧頂在胸口的槍杆,開始大步向前進發。

砰!砰砰!

軍隊開槍了,四濺的鮮血頃刻間助燃了工人們的怒火,他們呼喊著向市中心進軍。揮舞著農具或木棍,石塊或拳頭,——這些曾經他們賴以為生的工具,如今將替工人們討回公道。

激烈的鬥爭很快傳到工人區。天呐,男人扶著窗戶,目瞪口呆地望著對準槍口衝鋒的人群,——還有遠方,宛如黑水一般源源不斷湧入內城門的人群。他們沸騰了,帶著熱浪而不可阻擋。政府軍是絕攔不住這樣的滾燙的人群的,男人堅信。

富人慌不擇路地開始打包著財物,看樣子是準備趁城市內的主要街道都還有政府軍把手,先帶著幾個忠心的仆人離開裡昂。他悄悄看了男人一眼,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帶上這個無用的裝飾品,但很快就彆過腦袋。他要離開了。

男人卻並不慌張,他自信工人們不會采取過激的手段。他了解他們,就像女人一樣,愚者,相較於他們陰險狡詐的對手,他們還是太單純善良了,甚至遲早會因為天真幼稚的願望和行動而失敗。

早上,工人們把路上的石頭和燈柱刨起來,把貨車推翻,運來木板和桌櫃,築起一處處街壘。他們奪走敵人的武器,在大街小巷中無畏地戰鬥。婦女和兒童也自發前來支援他們,前者照料傷員,後者則憑借靈巧的身姿穿越於諸街道之間,運送糧食彈藥,偵察敵情,甚至有些直接端起槍來。工人隊伍越來越龐大,在與政府軍激烈的巷戰中逐漸占據上風。

下午,工人們的怒火燒遍了大街小巷,已經反噬到富商政要最後的堡壘——市政廳。他們越戰越勇,在每一個街壘都豎起一麵大旗,隨風飄揚的還有他們嘹亮的口號——『工人不能生活,毋寧戰鬥而死!』

晚上,工人的隊伍還在不斷壯大,孤傲的裡昂城則在戰火中度過了將來必定永載史冊的一夜……

男人始終在富人的家中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儘管他自問不屬於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但他仍然希望工人們能幫助他懲處虛偽的富商和貪婪的政客們。為此,男人甚至招呼他們進來,並允諾隻要不毀壞掉屋內陳列的畫作就可以在這裡自由休息,婦女們也可以在除了頂層之外任意地方救助傷員。

大約還是見到男人一副衰弱不看的模樣,卻依舊收藏並珍惜著如此豐富的畫作。工人們對他也相當尊敬,並保證不會打擾到他。

“如果您允許,我們還可以為您送些食物之類的。”他們是這樣說道。

令男人意外的是,儘管舉止相似,但他卻並沒有對這些工人感到厭惡。或許是因為儘管他們不懂畫作,但至少是真心地尊重他、尊重藝術的緣故。他不曾關注過他們,也不知這份猜測是否屬實。總之他接受了他們的好意。

到了翌日清晨,哪怕再沒有眼力見的人也能看出,政府軍的完敗已不過時間問題。男人還是靜靜觀望著雙方的鬥爭,不知為何,他越看越覺得熟悉。就這樣又過去幾天,起義的工人們已經完全占據了整個裡昂城。他們建立起工人委員會,並迅速恢複社會秩序。製定了一係列有利於保障工人權利的政策,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張。還有人前來詢問他的意見或看法,甚至還向選舉他加入政府。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於是乎,男人也順勢預見了他們的失敗。

畢竟,並不是所有受到加入戰後新政府邀請的人,都會像他一樣堅決推辭的。男人為此感到深刻惋惜。而就在這刹那間,他突然就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以為隻是過了些時日,就天真地以為那些狡猾的蠢貨改變了。那位富人渴慕殘缺,卻絕不會打斷自己的雙腿。健康的生命,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那享之不儘的財富,對他們而言一樣重要。世間諸人即是他們達到目的的唯一手段。至於臉皮,這東西留著又能有什麼用?

不知為何,男人就由此篤定:慘痛的代價絕不足以使他們主動放棄自己的地位與財富,而是隻會讓他們更加珍惜那些華麗的羽毛。所以,如果工人們在占據優勢的時候不徹底摧毀他們,反而給了他們可乘之機,那麼等到敵人的外援兵臨城下,彼時被摧毀的,就是眼下天真的工人們。

果不其然,大約一個星期後,當六萬餘訓練有素的帝國軍隊占領裡昂近郊,那些重新受邀加入政府的舊秩序渣滓們立即就躲了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大軍壓境之下,工人們已無暇再去尋找幾隻無關緊要的小蟲子。他們隻需要等到偉大的反擊戰結束,就可以重新掌控裡昂城,還有那群不知好歹的工人。當然,這次需要再多部署一些部隊和大炮。

世界也的確並非總是充滿奇跡。儘管工人們頑強地抵抗反動軍隊的攻擊,的確是英勇的抵抗。隻可惜,在訓練有素,目標明確的炮火麵前,頑強和英勇的木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但直到反動軍隊闖入了『他的房子』,並詢問富人的下落時,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如您所見,我隻是一名畫家,是受到此屋原主人的邀請才前來拜訪。叛亂開始後,因行動不便而無法離開隻得就近躲在頂層,坐視本屋陷落。所幸,那些刁民並沒有為難我一個殘疾人。”他是這樣解釋的。而那位軍官看他也的確是一副連鋤頭都舉不起來的樣子,略微鞠躬後便匆匆離開了。

——阿波羅妮。

######六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等到男人一瘸一拐地回到近郊的村莊,作為附近工人們的主要集合點,這裡早就被付之一炬。除了殘留的灰燼與野火,就隻剩下橫七豎八、姿勢誇張的屍體。

他們的白房子——毫無例外,也沾上了血漬。女人抱著他們的小繆斯,早已沒了任何氣息。她睜開的雙眼,毫無生命的光澤,甚至還來不及顯露出絕望的悲傷,隻是些簡單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正如她懷中的小繆斯,隻是如死亡一般地睡去了。

男人早就預料到了,可他卻沒束手無策。即便他一直待在家中,也不過是和她們一同死去而已。

啊……

可是話說回來,自己如今活著,又還有什麼意義呢?儘管無論事在怎樣的社會中,藝術一類的東西總是能生存下去的,而自己的繪畫事業正蒸蒸日上,更是……

嘖。

懶得想了。

男人如今的感受,就像是與過去的聯係被一柄鈍刀斬斷了。啊,是啊,都被斬斷了。如今又想回想起來,他在心裡支持那些工人,其實也就是在支持曾經的自己吧?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又怎麼能放任曾經的自己不顧呢?如果拋棄了曾經的自己,那現在的自己又算個什麼東西呢?

當過去已經被寒冷的軍刀劈得鮮血淋漓,殘缺不堪的自己,現在又是什麼?沒有過去的假麵和空殼?想必內心一定是憤怒的吧?

假麵舞會中,光暗的交替遮住了過去和未來,世界也一定是憤怒的吧……

“你啊,憤怒吧,來吧,憤怒才是。”

一個悠遠的聲音從四周響起。他以為隻是幻聽。

“你啊,憤怒吧!來吧,憤怒才是!”

他停止了思考,隻是在空等一個問題的答案:一個畫家的心上,還能否再添新傷。

一股暖流驟然由心間湧向雙腿,男人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

“憤怒吧!來吧,憤怒才是!”

試著活動腳趾,——小腿的肌肉從未如此有力過。

“死亡是過去的終結,來吧!”

死亡是過去的終結……

“真是個固執的家夥啊。”

固執的家夥……

“那麼,來打個賭吧。”

打賭……

“有一種能令你妻女複活的方法,就在你們的世界裡。”

“複……活?”

“就是起死回生。”

“怎麼可能……”

“難道你就覺得,你的雙腿就有可能治好了嗎?”

“……”

“作為證明的第一步,我會給予你永生,以便你能夠有充足的時間去尋找。”

“那……還有什麼好賭的呢?”

“賭你能不能堅持下去,找到複活她們的方法。”

“好啊。”沒有理由堅持不下去吧。他甚至不需要考慮賭注。

“那麼,開始吧,從此刻起。”

於是男人下床,穩穩地站在地麵上。

他拔光了花圃中的鈴蘭花,並將妻女的屍體埋葬在了裡麵,而後轉身離開。

——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