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故國的、失樂園 ——願你可愛……(2 / 2)

人造天堂 冬日懷桑 7734 字 11個月前

具體的情況他記不太清了。

總之,是在某個寂靜的角落,陽光與陰影相安無事地平分了他的臉龐。沒有任何征兆,他忽然抬起那哀怨的眼眸。想來就連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的眼睛,恍若某片映著幽深旁晚的天空,閃耀著不屬於人世間的淡淡的藍光,——滌去自己身上的偽裝,毫無防備地收容了自己。

那生於群星的擁抱之中卻又不得不離開的瞳孔深處,浮現出宇宙饋贈的神秘而永不消失皎潔的悲傷。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純樸的憂鬱,仿佛生存對他而言隻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那一刹那,四目對視。的確是是一刹那。少年的心靈深深地為之所震撼了。

他會對我的注視表示感謝嗎?並展現出一種抵抗這種感謝的執拗與痛苦嗎?

“我感到我是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澄清眼睛看著他。”

——這就是『劫初的一瞥』。

當然,他沒有猜到謎底。或者毋寧說,這一小段謎底依然是一個謎語。那是什麼?頹廢的純潔也好,無欲望的眷戀也罷。總之在這雙『星空的蠱惑』中,他得以品嘗到一股奇妙的甘美,並久久地為其中的傷感而迷醉。

——在那裡,連汙泥都是潔白而閃耀的。

這一瞬間,也許孫銘辰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他那時為什麼會抬起頭?誠然,我是整個新班級裡除了他以外第一個到教室的。可依照他孤僻的性格,理應也不會為了誰而抬頭才對啊?是我身上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吸引了他?還是說是我靈魂深處那尤其罪孽深重的劣根性驚擾了他?”

究竟是哪一點影起了周殊宇的注意,孫銘辰早已無從得知。——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開始想方設法地觀察(甚至可以說是測試)這個憂鬱的小家夥:上理論課時在乾嘛(看書);主動選座位時選在了哪裡(角落);體育課時站在哪裡(末排);群體活動時又躲在哪裡(沒找到);以及諸如此類的等等(得益於顯赫的家世,老師對周殊宇的種種行為也是無可奈何)。

觀察的結果,最初當然是喜人的。可照這樣下去,如果自己隻是觀察他古怪的舉止,卻無法得知他行為背後的原因,亦是無濟於事的。孫銘辰漸漸又苦惱起來。他絕望地發現:除去剛開學時那一瞬的對視外,他便再也無法接觸到這個人。托那份天生哀怨的福,他的『臭脾氣』也在一個月內便人儘皆知。誰也沒法讓他開口說出超過三句話。(該死的執拗!)即便是熱衷於將愛管閒事的關切強加於他人的自己都無從下手。無從下手。又遑論窺看他的動機?

好在蒼天這一次最終沒有辜負他。

某天下午,不願早早回家的他正在學校附近四處晃悠,卻陰差陽錯地在一處偏僻的楓樹林裡發現了周殊宇。準確的說,還有一隻銀漸層短尾貓正與他遠遠對峙。二者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沉浸在寬闊而索寞的禁閉室內。

少年的背影蕩漾著難以言表的孤獨,憑借他身邊披著斑駁日影的土地、土地上紅褐色的楓葉、以及楓葉上若有若無的風聲,就足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孫銘辰望著這片被遺忘在角落的樹林,仿佛借此第一次窺看到他內心的姿態。他的孤獨顯得那般堅固而純潔,就連自己都難以找出破綻。孫銘辰的心胸仿佛被一股透冷的不安和痛苦所籠罩著,同時又燃燒起同等強烈的熱情。

隻要那人回頭就能發現,在此處絕對的晦暗中,正站著另一個幽靈般的少年,神情徘徊在自然與不自然的分界線左右,胸口正劇烈地一起一伏。(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精神怪物,一種難以捉摸、無法以理性推敲的精神肉塊。煩惱、苦悶、流血,忽而又發出喜悅的怪叫。他就是這樣敏感的遲鈍的可憐的一堆精神組織。)

幸好,他拿著些巧克力碎屑,看樣子隻是想喂貓而已。

真是個笨蛋,小貓是不能吃巧克力的啊。

“喂,它不能吃巧克力哦。”這是第一步嘗試的誘惑。

這突如其來的叫喚著實嚇了周殊宇一跳。他猛地回頭,那驚愕又呆愣的模樣和他身後那隻同樣被嚇得不輕的短尾貓簡直如出一轍:

“什麼?”

這話同樣嚇了孫銘辰一跳。他竟然說話了。聲音還挺大。

“呃,我說,它們不能吃巧克力耶。”

奇怪,自己倒忸怩起來了。

“為什麼?”他走了過來。

“呃,我記得,裡麵有可可堿和咖啡因,而小貓的體內的酶代謝可可堿的性能比較低。在代謝過程中,這類物質可能會刺激到中樞神經,產生中毒症狀……”

真是奇怪。自己那股虛假的熱情怎麼消失了?

“哦。”他把手中的東西用紙抱起來,扔了。(原來隻是為了扔東西啊……)

“啊……你喜歡貓嗎?”

“唔……談不上喜歡,還好吧。”

“橘貓也喜歡嗎?”(這是在說什麼啊?)

“都還好。”他把手擦乾淨,又靜悄悄地蹲在遠處望著那隻短尾貓。完全沒有要靠近的意思。

“不想上去摸一下嗎?”

他半掩在雙臂中的腦袋搖了搖。孫銘辰也蹲在他一側,離得和他與那隻小貓那樣遠。

那雙泛著點點光暈的眼睛,正專心致誌地與那隻貓對視。夕陽的餘暉透過樹林的縫隙,落在他的眼角、眉梢、耳郭。上天也為他的靈魂而悒鬱嗎?那雙一眨不眨的、宿命般幽邃的眸子,永遠遊蕩著泉水所倒映出的月光般的感情。楓葉頗有韻味地姍姍搖晃著,光點也隨之在他的臉頰上跳來跳去,像是在給他招手。又像是他在給自己招手。刹那間,他們仿佛都變成了某種神聖的東西,不再受到任何規矩的約束。他的眼神斷斷續續,自己的心神也變得斷斷續續。再之後的事情,他也記不清了。

“你連眼角都泛起好看的顏色呢。”不知他是不是若無其事又認真地說了這麼一句。

……

待孫銘辰回過神來。這樣的結果已令他大為震撼(也大為滿意):這家夥同樣為與人相關的情感而苦惱!不過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是:他實在是太多情了,(怎麼會有這樣的笨蛋呢?)他對世間的萬物都充斥著無條件的眷戀。他既是自己的死囚,也是自己的屠夫。那不願靠近的遠望和不願割舍的傷感既是最好的證明。——分明和自己就是兩個極端嘛。

於是乎,隻要套用上自己的不要臉,成為朋友也就是順利成章的事情啦。

之後?說來可笑,成為朋友後,自己便再也沒有想要前進的意思了。難道不正應該這樣嗎?對於一場期待已久的旅途而言,沒有什麼比為為了旅行而忙於準備的時刻更令人欣喜的時刻。而一旦踏出了旅程的第一步,一切期待的喜悅便蕩然無存。於旅途的期望而言,旅途正是其墓地。而對於這個直立於金烏的朋友,他隻是不希望他會為活著而感到疑惑,或是為生存而感到苦惱。因為他希望他能久居南國,希望他自己虛假的熱情能融化他虛假的冰冷的心,而他真實的眷戀能融化自己真實的冰冷的心。

他希望他永遠無憂,而且幸福。

……

孫銘辰翻了個身,又一次背對著房門。

唉,所以說……這個家夥什麼時候才沒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