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的一戶大家族,不顧旁人非議,硬是將亞特拉斯帶回家中照顧。雖說是神明的自愈能力在起作用,但無論如何,亞特拉斯在不久後就醒了過來。在那段蜜月般的時間裡,情緒穩定的亞特拉斯帶領著當地居民如火如荼地進行了所謂的『文明化』,並引入了許多那些蠻人從未想象過的名詞和技術。”
“也正是那時,他大手一揮,便將那個曾在心月狐令他錯愕不已的姓氏,賦予給救下他的那戶人家——『佟』。並告誡其他家族,除去他所指定的佟家外,外族皆不許用『佟』為姓。而按照佟家的傳統,其後代子嗣都必須繼承『佟』這一姓氏。或許在他們愚昧的思緒中,就當是在以這種方式作為對亞特拉斯眷顧的感激吧。”
“可惜……就連我也沒想到,到了你母親那一代,她竟然會親手、堅決地放棄這一姓氏。”
“母親曾說,她希望打破家族的枷鎖。”
“是的,可枷鎖卻早就依舊深深地鑲嵌在你的骨肉之中。”波德萊爾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就像一艘已經航行了數千年的船,儘管隨著一代又一代的維修與替換,已不再具備最初的船的任何一個零件。但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仍是那艘名為『亞特拉斯』的船。軀殼隻是毫無意義的載體,正如那不間斷的優化,也隻是那艘千年之船的一部分。你是繼承者,或是千年航線的終點,這些都不重要了。無論如何,你都再也無法擺脫這個抽象的意義。”
佟狩雲?這又是誰?
周殊宇心中一驚,早已接受輪回之說的眾人心裡也幾乎在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小舒(我)(周殊宇)(那小子)並不是亞特拉斯的輪回?
仿佛沉默才是這場回憶的唯一看客,波德萊爾繼續陶醉地說道:
“再說回亞特拉斯的彌留之際吧,要知道,平靜祥和的生活是遠不足以抹去他慘痛的過去的。相反,這種對於曾經某段美好生活神似的模仿,較於噩夢還要令他更加抓狂。”
“無法躲避的的窒息,痛苦的壓力,使他常常因間歇性的情緒失控而毀壞莊田或殘殺家畜。儘管事後總能及時補救,但總歸還是對他所寄宿之地,以及周邊的好心人造成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為了徹底解決後患,他決定進行一場『自我懺悔式的自我清除』,但出於對某個約定的眷戀,他決定將自己的力量留在世間。至於繼承者,便自然而然地定位佟家的當代家主,佟狩雲。”
“彼時的他還不知道,常人繼承初始神力究竟需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波德萊爾充滿戲謔地嘲笑道,“正是你們一味保守的隱瞞,才使得他竟如此缺乏『常識』。他到死都以為,自己不過是在地平創造了一名新神而已哩。殊不知,他的報恩卻為佟家蒙上一層永遠也無法擺脫的陰影,滔天的神力將一介凡人的命之星攪動的天翻地覆。於是,佟家家主無法割舍的詛咒的醜惡開端便由此鑄就。”
“更可怕的是,對於凡夫俗子而言,由於不知該如何、也無權自由驅動神力,便無法憑神力之法則淬煉□□。所以,儘管你的很多前輩都清楚自己身懷為例,但那股力量對他們而言,卻還是毫無益處,甚至還成為了一種沉重至極的負擔——精神上□□上皆是如此。孱弱、陰鬱、孤僻,像是一個隨性而活潑異常的詛咒,在某代佟家家主的身上跳躍著突發性發作。”
“如你所聞,旁人權當是佟家人天生都蘊藏著陰暗的靈魂,殊不知每一代遭受這偉力折磨的佟家家主,其實都是同一個『人』。而亞特拉斯的神力,也正在數千年的煎熬之中,不知不覺就完成了四劫的輪回試煉。——實在是精彩絕倫!『遺忘了遺忘的靈魂』,世界從未有如此渡過『空劫』者。當然,由於一片空白的記憶,你的前代們仍然沒有主動調動法則滋養自身,神力對人體的摧殘依舊沒有減弱多少。”
“不過,”他轉而故意表露出了一絲疑惑,“你卻比你的外曾祖父更幸運,或者說比你的前代們都要幸運得多。那種力量不知怎地,並沒有將你壓垮,甚至從一開始就漸漸地能為你所用——是因為你的影子騎士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如今想守護的,究竟是你,還是『亞特拉斯』、抑或『佟狩雲』呢?”
“既然是孤獨地航行了千年的船,我並不建議從現在開始繼續陪他。”
他這個人,一旦置自己於不顧,就會變得誠實起來。
“哈、哈哈,真是少年獨有的殘酷的豪言壯誌。”波德萊爾笑道,“的確是這樣,的確是這樣的啊。能夠在那樣的破碎中重新尋回自我,你對此世某物近乎病態的眷戀也同樣功不可沒,對吧?”
孫銘辰沒有回答他。但波德萊爾戲弄般的離間無疑已宣告失敗。
“有眷戀當然是好事,否則又怎麼能在千年光景中打發時間呢?”他擺開雙手,像是在做某種□□的黑彌撒,“不讓,就會像我身後這些家夥一樣,在空劫就草草墮落為『空劫獸』。”
他無所謂地甩出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絲毫不在意這已涉及到人類常說的所謂『軍事機密』、或是『認罪書』——那錯覺般威風凜凜好像在說,“即便告訴了你們又如何?”甚至是,“爾等能治我何罪?”
但思緒敏捷的天啟已然意識到,這才是波德萊爾獵殺諸神後所得法則之力的真正用途。
這是擴充戰力?可既然如此,『新世界』又究竟是個怎麼的存在?難不成他想單純靠武力來毀滅掉舊世界的一切,然後在血與淚的廢墟上建立他的新世界?又或者,依靠他那從未施展過的法則?
“不過,”周殊宇又問道,“即便你在地平有送影者,又如何能對亞特拉斯彌留之際的事情,以及佟家的曆史如此了解?”不難聽出,他的話中是有一種想要極力掩蓋的隱憂的。他還是不放心。
“……唉,這個嘛。”
如同海水退潮般,他褪下遮住半張臉的帽子,第一次將他的真容展露給舊神們。
“那裡的事情,或者說所有的一切……我都常常看在眼裡呢。”
深褐色的長發。五官清晰而棱角分明。卻多了一副男巫師般的詭譎。以及陰暗。
“一切原因、結果、矛盾、對立、戰爭、毀滅,重生。諸神都看在眼裡,也都無暇深入其間。在世代輪回之下,矛盾依舊是矛盾,對立依舊在對立。戰爭,也從未停止。”
“不可能……”
風神宮中,玉衡神麵色慘白,幾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不能怪她失態,即便是堡壘中的四位啟示魔神,周殊宇、甚至是天啟、甚至是孫銘辰,對這一幕都始料未及。
「神賜給他、叫他將必要快成的事指示給他的眾仆人、」
言畢,一本閃爍著皎潔光輝的破舊的書本便浮現在波德萊爾的麵前。
——那是隻有天權神才有資格召喚的『啟示錄』。
“可之前……”
洛塞特斯的驚訝較之玉衡神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與『天權神』鬥了數千年,大大小小的戰鬥難以計數。可就是這樣,他竟然也從未察覺到自己這位老對手有任何異樣。
可是、可是,這是何等的難以置信:自第三次諸神戰爭開始,波德萊爾竟然一直就潛伏在聯合天國中,潛伏在諸神戰場上,潛伏他們每一個人的身邊!借助天權神的身份,默默引導地平的事態發展,引導周殊宇和孫銘辰的成長。
——最後,將所有有威脅的舊神聚集在威卡星後,再將愚弄諸神的事實公之於眾。諸舊神此刻都不禁陷入了自我懷疑,甚至到了妄自菲薄的地步:即將爆發的戰爭,是否也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等等,周殊宇如久夢乍回般地問道:
“那仁冬的時文將軍,也是你的送影者之一?”
“時文啊,這樣說吧。”波德萊爾坦然道,“一開始,我的確會跟著其他七星神的腳步選擇送影者,再直接安插到七星將之中。不過,倒也不是為了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儘管他們都知曉,自己與其他六人的使命不同,但也隻是替我監視地平諸國的一舉一動而已,更重要的——方便我找到曆代擁有亞特拉斯的力量的佟家家主。”
“一開始?”孫銘辰察覺到了他話中隱晦的轉折之處。
“直到,後來出現了一位叛徒。他竟然反倒利用起我來,研究深空的力量,褻瀆時間和死亡的意義。”
話雖如此,但波德萊爾的表情卻遠沒有他語氣那般咬牙切齒,仿佛就連這種背叛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於是,到了後來,我便不再選擇曆代時文為我的送影者,而是另尋他人。至於時文之位,就還給天權神的力量來抉擇好了。”
“天權神的力量?你不是……”
『你不是已經取代他的位置了嗎?』『你不是已經剔除他的靈魂了嗎?』——周殊宇下意識就像這樣說,可無論哪一種說辭都令他覺得拗口,便隻得被堵在喉嚨間。
“因為這副軀殼、這些能力,本就是天權的。——我隻是趁阿波霍斯不注意的時候剝離了他原本的靈魂,強占了這具身體而已。”這聲音含著熱忱的誠實,“喜人的是,我的孿生兄弟似乎還活得好好的嘛。”
“孿生兄弟?”
——孿生兄弟?周殊宇一驚,斷然不會是魔神或玉衡神。恍惚間,他又從繁重的憂慮和茫然自失般的震驚被顛倒至另一種燃燒般的思緒中。之所以說是燃燒的,是因為他此刻的思緒正在過去的諸事中肆意搜刮著,回憶變得灼熱,直到胸口傳來一陣心跳般有節奏的擊打,才將回憶無用的灰燼吹散。
伊……薰?
亞特拉斯法則的滋潤,阿波霍斯創造七星神的初衷……
“真是沒想到,拉神的木乃伊之術竟然將它保存了千年之久。好不容易熬到了風燭殘年之際,又偏偏遇上了擁有阿波霍斯力量之延續的你。”波德萊爾頗為敬畏地說道,“看來,還真是不能小看時間之主的安排啊。”
“當然,這些都已不再重要。”他麵向孤城一般的黑太陽宮群,語氣突然冷冽起來。
“這個世界已不再需要七星神,我也不再需要頂著天權神的麵容,偷窺舊世界腐朽的統治者的計劃。”
“一切都會在這裡結束,一切也都會在這裡重新開始。”
“天空將淪落為深淵,而深淵將上攀至高空。二者不再區分彼此。”
“世界歸為統一,輪回泯滅,因果顛覆,命運重啟。”
“世紀重光,時間再生,人返古代,天降新民。”
波德萊爾身後的深空軍隊愈漸狂躁,蓄勢待發。機器在迅速運轉,誰也無法阻擋。
六位被他選中的,仿佛生贄般的人性怪物從包圍圈中率先挺身而出。儘管早已不存在什麼麵部特征,但從他們手中所持的武器不難看出,正是已經隕落的四位七星神和兩位啟示魔神。
“噢,對了,我最初說,三詠者和佟家沒有關係,這的確是事實。”
在踏出第一步後,他卻突然收回腳來。重新用一種快活的語調若無其事地說道:
“但除去三詠者外,我還選中了一名足以承受死亡法則之分毫的人,稱為『主教』。”
周殊宇心神俱涼,已經猜到到他將會說什麼了。波德萊爾那虛偽而無法避免的解答,同死亡之大軍壓境的緊迫一起,宛若一劑強烈的汞蒸氣紮入他的鼻腔。強烈的窒息感隨即蔓延開來。心臟猛烈地收縮,全身陷入刹那的寒冬之中。而大腦卻發熱脹痛得難受。視線模糊不清。半無意識的希望、半無意識的絕望,活生生地將他的思緒變為一種狂想。
“所以,你的外祖父是叫,佟鳩羽,對吧?”
……
######良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