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水瓶、飾有金銀箔片的織物、大理石雕像、圖畫、令人悅目的家具與拖著奢華的波狀皺褶並散發出、香味的連衫裙的簇擁下,」
江水清澈,江麵寬廣。分不清顏色的水流在晴朗的天空下無可耐何,隻得不情願地流向大海。湍急而渾濁的江河,就這樣推動著清澈的水流邁向連續不斷的、永遠都包含怒氣與憤懣的大海。
而此刻,佟鳩羽正逆流而上。
這趟旅行是喧鬨而憂傷的。從『法水港』入海口乘船,順著龍歸江逆行。兩岸景象之對比尤為鮮明,一邊是漫無邊際的焦黑,另一邊卻是往昔的綠水青山。甲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唯獨佟鳩羽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漆黑而深沉的那一側。
——在陽光的照射下,就連黝黑的雕像都亮得發白啊。
他並未多想,也沒有再去思索什麼深意。在他看來,陽光就是這樣的存在。不分青紅皂白地向萬物給予光明。有時候吧,就好像在蒼翠的樹林中建起一片白皮鐵房,為了讓人們儘早居住其中,便不由分說地給怡人的景色塗上一抹醜陋的斑點。就這樣,它還會洋洋得意地傾灑出更加厚重的陽光。
佟鳩羽轉眼看向四周對他議論紛紛的人群,眾人都躲避開他的視線。不出所料,對於視線總是看向彆處的人們而言,無論天氣如何,似乎都沒什麼影響。
接下來的半日,這位身心俱疲的老者又順著諸多分流,逐漸周轉到廣賢城。在眾目睽睽之下,氣定神閒地步入廣賢站,乘上明廣線的普通動車,中途停靠望北站、天水站等,經過掩月城,最終將抵達明光城。動車因參與過光榮戰爭的運輸工作而顯得風塵仆仆,到處都彌漫著一股機油的氣味兒,車上的人常被薰得發出陣陣乾嘔。佟鳩羽端站在角落中,倒沒有太大的反應。
乘客大多是全國各地前往東南地區幫忙的誌願者,如今忙碌了一周,已被政府強製返回休息。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東南地區的幸存者,眼見無家可歸,便準備趁著政府補助或保險理賠去北方碰碰運氣。或者至少,去某個親戚家暫住幾天也是好的。
像佟鳩羽這樣的軍人也並不是沒有。他們大多在戰場上幸存下後,便向軍隊申請了返鄉探親。大兵的聲音洪亮異常,充滿了生的喜悅。高亢的話語,談論的是家鄉的故事,保衛全人類的戰爭反而讓他充滿了激情。那股篤定自己將要責任地活下去的熱情,烘得整個車廂內都熱烘烘的。對於車上的人而言,戰爭就如車窗外的渾濁而陰沉的天空,要不了多久就能被遠遠地拋在腦後,被時空碾壓,化作一條幾乎再也看不出原狀的線。
——對此,佟鳩羽是深感抱歉的。
落日幾近猩紅的餘暉,將傍月山下紫薇宮的輪廓勾畫得異常深刻。一個魁梧聳立的身影,因長久地力求不顛仆於陽光之下,而早已失去了纖巧之趣。僅以神迷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耀的世界,內部填滿了陰冷的黑暗,高大得給人一種需要仰望的錯覺。自然之物好像從來都是這樣直白而無情的,它們遵循著某種既定的程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執行。正因如此,人從自然中感受到的一切情感,都不過是一種錯覺。一種自作多情。
真情的交流,唯有在人與人之間才有發生的可能。除此之外,都是虛無而飄渺的。
……終於,又一次來到紫薇宮的正宮大門麵前。
宮門大大敞開著,這要是放在過去可是不敢相信的。明光城的百姓,以及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群眾,也斷然不肯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即便是在飯點,宮門入口處的人潮仍然湧動不止,而紫薇宮東南角和西南角的林園也是人滿為患。
通過寬鬆的安保措施,以及遊客興高采烈的態度不難看出,人祿是希望通過開放紫薇宮的部分景區來拉近政府與群眾之間的距離,以減輕人們以及潛在反對派對七星聯合會即便在人員不足的情況下也強行正常運作的反感。
他走得很慢,臨近凜冬的天空卻暗得很快。
不得不承認,恰逢光榮戰爭結束,趁著抗戰勝利的春風,這樣的退步極有可能是行之有效的。看來,這個人祿能夠被推舉為代時文,的確是位較有魄力的政治家。至少在識時務這一點上,佟鳩羽還是很佩服他的。
可惜,這份魄力用在與自己相反的方向。他與人祿,早就注定不可能成為同僚。
“先生,很抱歉,前麵就是政府的辦公區域,進入是需要提前預約的。”
預約?就連辦公區域都開放了嗎?這樣想著,佟鳩羽一邊褪下了兜帽:
“是我。”
見到佟鳩羽真容,衛兵不由大吃一驚。人祿早有命令,佟鳩羽極有可能將於近日返回明光,並早就下令加強各交通樞紐及各個場所出入口的監察力度,以為七星聯合會議爭取足夠的反應時間。而直到現在,四散在明光城各處的監控小組都還沒有傳來任何消息。萬萬沒想到,佟鳩羽再度現身,竟然一下子貼到了紫薇宮鼻子上。
周圍人見狀都唏噓不已。情況所迫,得到緊急消息的人祿隻得命衛兵將佟鳩羽請了進來。
儘管昨日剛得到佟鳩羽消失的消息,人祿就與音廉、以及匆匆回國的地門商議,準備臨時召開一次針對佟鳩羽的擴大會議,以討論是否應在緊急狀態下,趁民眾的注意力還未轉移到他身上的時候撤去其職務。考慮到這位老將軍情況複雜,且他的威望很可能會在仁冬政府高層出於真空期的情況下被人拿來大做文章,產生諸多繁雜而不必要的變數,地門和音廉也都同意了專題擴大會議的召開。
然後,便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今天早上,會議才剛準備召開,仁冬『首輔』佟鳩羽現身法水港的新聞就已登上各大網絡新聞的頭條。
——『光榮領袖親身探訪受災百姓』、『一線指揮官再度重臨戰場』……
諸如此類的標題,令深諳政治影響的地門十分火大。盛怒之下,他甚至還試圖讓音廉直接越過公安部,向網監處下達刪除一切相關報道的命令。但木已成舟,即便這樣做了,結果也會事與願違。在音廉的規勸下,逐漸冷靜下來的地門不得不放棄這一計劃,轉而專注於為最壞的情況最準備。
人祿對二人的行動與準備保持了默許的態度。這並非是因為他對佟鳩羽有什麼偏見,隻是佟鳩羽的政治立場始終很模糊。模糊是漸變的特征,而漸變則隨時都有偏向任何一種主色調的風險。加之如今事出反常,佟鳩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醫院消失,又突然出現在法水港。即走了水路又走了陸路,一輪可謂招搖過市。種種跡象,都讓這位已經開始逐漸適應政治工作的經濟學專家,本能地預感到某種危機:這位戰功赫赫的首輔大人,恐怕要有些大動作了。
為此,他準備先與佟鳩羽在『天鏡閣』談談。
“不必了,”佟鳩羽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我直接去天權閣找他。”
“這,大人,可是……”
“行了,讓首輔大人過去吧。”
李淩泉突然走上前說道。最近是特殊時期,他也被要求留在紫薇宮。
直屬最高長官的發話,衛兵自然也不敢再阻攔。
“多謝了,李司令。”
佟鳩羽麵不改色地踏入天權閣,他身後幾個貼身警衛也一並進入其中。
……
“若是老首輔對七星製度並無二心倒也沒什麼,就怕他……”
望著佟鳩羽正與樓下衛兵交涉的情景,音廉頗為憂心地說道。地門守在窗前,眼看著佟鳩羽步步緊逼,隻是不住地歎息道:
“從中央大學任教那段時間的言論來看,他對七星製度的絕對權威還是頗有微詞的。”
“他反對的是以神治國,二者不可混為一談。”人祿糾正道。
“如此明確地反對『月之神』,此類言論在仁冬可是很少見的。”地門卻說, “當年還以為,他隻是在宣揚一種以辯證唯物主義觀點治國的思想。可看他如今的行為,很明顯是在為自己積累名聲聲望,且已有爆發之勢態。再度回想那些言論,就連我不禁懷疑,這個佟首輔,是否早就已經知道了什麼?”
“你是說他早就知曉諸神的存在?這怎麼可能?”
“是因為與陰域的戰爭嗎?”音廉顯然要冷靜得多,卻仍是不解, “可如果佟鳩羽是站在七星的對立麵,他又為何還要幫助人類贏得這場戰爭?”
“問題就在於,他信仰的究竟是什麼呢?若既非七星神或月之神,也並非深空神明,那麼他所做的一切……”
“各位將軍大人,老夫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