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日的印象中,桑染是沉穩內斂的,他話不多,也無多餘情緒,隨和的外衣下是拒人千裡之外的孤僻,沉穩的背後是讓人難以捉摸的冷漠。
他並非天生如此。
黃白遊以摧殘弱小為快樂,趁他年幼無知踩爛了他對這個世界的信任,他不得不像狗一樣搖尾乞憐,蒙住心智才能苟且偷生。
可當光明與溫暖降落在身上,他卻茫然了。
他看著我與杏子不分尊卑,看著一粥一飯天經地義,看著付出不求回報,讚美連篇累牘,失敗可以被寬恕,成功亦有人為你雀躍。
沒有人再耳提麵命提醒他的羞愧,沒有人將加注在他身上的暴力扭曲成關懷,他無需犧牲尊嚴便可換來自己想要的一切,所有的聲音都在告訴他——你值得被好好對待。
破舊的世界靜悄悄分崩離析,黃白遊早已死去,遺產卻罄竹難書,桑染幼年的認知全盤顛覆,他需要撕碎過去的自己,才能直麵全新的生活。
可那又何其殘忍,他不得不窩藏著那個他自認為不堪的自己,日複一日構建起藩籬,所有欲望都牽扯著自卑,所有情緒都隱藏著羞恥,所以被他一並掩去。
如一場大雪靜謐無聲,醒來滿地瘡痍無可尋覓,他終於從一個憂鬱苦悶的少年蛻變成如今的模樣,溫潤乖巧,與人類若即若離。
時間倒流回從前,那個臊眉耷臉跟在我屁股後頭,一有動靜就如臨大敵的小孩兒,那個夜夜從噩夢中驚醒,卻又無法發出呼救的小可憐兒,如今又鬼魅般附身在這個成年人的軀殼裡。
他已經有了舉重若輕的實力,運籌帷幄,以一當十,年輕修士無出其右者,我以為沒有誰能掀起他心間波瀾,卻在方才那一瞬間看到他丟盔棄甲。
他豎起的防線陡然崩潰,噴張的情緒持續暴走,憤怒、慌張、懊惱、患得患失、恨之入骨,交雜在他那張清秀的臉上,魔鬼附身般可怖。
我常常驚訝於桑然的成長,卻也曾擔心過他心沉似海,真實的情緒無法被看見,便隻能化作陰影在黑暗中兜轉,這是修行之大忌,一旦鑄成心瘴,隨時有可能墮入魔道無法挽回。
可偏偏,可偏偏……
……
我與桑染在下遊平緩處上岸,大難不死虎口逃生,真實的世界即使萬般不如人意,此時看著也融融可愛起來。
這裡距落水處二裡地,距薛家鎮也不遠,河岸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正方便找個地方坐下,晾乾一身潮濕。
涼風習習,驕陽熾烈,身上的水汽逐漸被蒸乾,心中的恐懼也漸漸消退。
拆了辮子晾曬頭發,一邊擇著發間的水草,一邊思緒綿綿。
安康河這會兒水流平緩,應該是九頭虺又打了盹兒,大概率不會再追來。
魔物伏於人間,到底要拿它怎麼辦才好?
但憑我一己之力還不夠塞它牙縫兒,萬不可癡心妄想去降服它,那可是上古神獸。
想這世上能與上古神獸勉力一戰的到底能有幾個,熾雲戰神可以,隻是他早已不見蹤影,十大金剛的盤龍金剛陣或許能鎮得住,可聽說有幾位吵著要單飛,最近合體是不可能了。
找個機會跟兮桐稟報一聲?可實在不想看見他那張衰臉。
還是讓它繼續在水底沉睡著吧!都已經睡了這麼些年,也沒見惹出什麼亂子來。
正胡思亂想,忽聽身後有人喚我名字。
“阿櫻……”
那聲音好似冬雪壓彎的樹枝。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儘量讓自己淡忘在河水中纏綿的一幕。
桑染那時還沒掙脫心瘴,我掩耳盜鈴說服自己。
轉過身與他對視,桑染已清醒,濕發一縷縷垂在臉前,顯得他臉色瓷白,一碰就要碎去,他滿身風暴退得一乾二淨,煙雨初霽的眸子重新亮起,隻是眼神過分熾烈了些,連後頭高懸著的金烏鳥都黯然失色。
心裡有些慌張,佯裝鎮定避開他的目光,回頭整理起衣裾。
“阿染可有受傷?”
作為師父,適時關心一下徒兒在情在理。
身後窸窸窣窣一片響,桑染慢吞吞挪過來,抱著膝蓋蹲到我腳邊,他仰頭看著我,像一隻可憐巴巴的落湯狗:“我沒受傷,阿櫻你還好嗎?”
“為師……也還好。”
阿櫻……為師……
當初一念之差慣著這倆孩子,沒苛求他們喊師父,導致後患無窮,一個比一個蹬鼻子上臉。
真是悔不當初。
桑染又是欲言又止,眼巴巴向我挪了挪,幾乎要挨上我胳膊,他睫毛濕漉漉的,底下一汪泉水竟比這山澗還要雲騰霧繞。
“方才……那怪物差點……”
他沮喪地揪著頭發,顯然還在為落水的事心驚:“是我不好,沒能抓住你……”
回想起浪頭打來那一刹那,他撲向我,眼中失控的恐懼,仿佛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