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患得患失的模樣,相似種種紛至遝來,才發覺,他鮮活的情緒並非暴發於一時,隻是他習慣於隱藏,而我又習慣於忽略。
對於我這個千歲老人而言,桑染無論多少歲,也無非是個懵懂的凡人,所以我看輕了他,也順便對那些崎嶇的心事視而不見。
如今點破了窗戶紙,近在咫尺的感受真切起來,我恍然明白那些扭捏與吞吐,背後糾結著怎樣的愛意。
抬頭看著萬裡晴空,荒誕得有點像老天爺在整我。
天牢中鞭笞之痛尚且曆曆如新,這渾水萬萬蹚不得。
我隻當他是個迷途的主子,返回天宮尊卑有如天塹,他可千萬彆對我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可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閉目思緒片刻,最終還是端起師父的派頭,少有地板起臉訓斥:
“為師瞧著你平日也是頗為沉穩,怎得方才在水底,發現你渾身戾氣暴走,心瘴集結,為師是怎樣教導你的,修行者,修的是心,風動雲動心不動,靜心克欲乃是大道,你怎得如此自亂陣腳。”
“我隻是擔心你……”
“你這一身本事還是為師所授,怎的就擔心起師父來,我不過在家修養了三年,你就真當為師是洗衣做飯的堂前婦人了?”
今天真是邪了門了,倆徒弟沒一個讓我省心,一個惦記我房產一個惦記我人,架吵完一茬又來一茬。
不過桑染是個蔫兒的,他沉重得像一團打濕的棉花,垂著眼都要滴出水來,抬眼又乘滿灼灼的期待。
“阿櫻,我……”
“你應該叫我師父才對。”
不說師父還好,一提起這倆字,便好似踩到桑染心口上,他眼眸微張,瞳仁顫動,肩膀輕微緊了一下,而後默默搖頭:“不,你不是我師父,我從來沒有拿你當師父。”
大概“師父”一詞在桑染這裡,已經比罵人的話還要臟了。
我看到他這副樣子,縱使鋼鐵般的意誌也立刻軟了下來,再想訓斥,已經張不開口。
桑染目光淒哀:“我也沒有當你是堂前婦人,我當你是愛我護我的人,我也愛著你護著你,我見你差點被水怪吞掉,一時心急,這才入了心瘴……”
愛著護著……
袒露的話驚得我心驚肉跳,我忙不迭捂住他的嘴,蒼天有眼神靈在上,這孩子童言無忌胡說八道……
可千萬彆降下個大雷來。
桑染握住我伸來的手,順著我的目光遙向天邊,似在疑惑我為何如此驚慌。
“阿櫻,你在怕什麼?”
他將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奔騰的心跳比赤誠的目光還要熱烈,好似胸中激蕩著的風暴,下一瞬間便要將我卷進無名劫中。
他問我:“你是怕流言蜚語,怕世俗綱常?還是怕麵對你自己的心?”
……
山風靜止,水流失聲,耳邊他的聲音卻比叱吒天雷還要震耳欲聾。
時間戛然而止,整個世界變得虛幻而錯亂,分不清那是誰的心跳惶惶奏響,誰的麵龐迎著烈日燒成了火,那兩隻手握在一處,無可救藥地發燙。
我似乎聽見金戈鐵馬踏冰河而來,攻城略地步步緊逼,城牆崩潰如摧枯拉朽,防線潰敗風卷殘雲,新的君主即將踏入這枯城。
可是,可是……
古老的詛咒從天而降,求生欲念化作千裡冰封,凍結一切希望,那些動搖過的綺念,期待過得溫純,心存萬一的僥幸,瞬間化作一地堅冰,沒有人能夠再向前一步。
春天沒有來過,那隻是一樹煙花綻放在黑暗的夜空,而後,而後迅速湮滅。
我看著他青春正盛的臉龐,滿載著我所羨慕的生機,連同那青澀的悸動和可笑的愛欲,都與我隔著山海。
我在怕什麼,你永遠不會懂。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流言不過是世人狹隘,世俗綱常總有變遷,一代又一代記憶隨肉身化為泥土,沒有什麼能越過百年,這些都不足以讓我懼怕。
可是我怕……
我怕天刑台上八荒洪火,焚身裂骨。
怕那稀世曠露,拚儘一生也無力償還。
怕淩霄寶殿上那一聲歎息,淹沒掉我卑微的心願。
此身微渺,哪裡配談感情。
“我哪裡有心?”
堪堪收回手,指尖溫度散於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