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烈日當頭,我拍乾淨身上的灰塵,站起來,就像方才那番銘心刻骨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藥要及時送到,不能再耽擱了,記得這附近有個吊橋,繞道過去應該能趕到。”
桑染身影蕭瑟,似有風雨裹挾著巨浪在他身體裡翻騰,卻又被他熟練地掩在波瀾不驚的皮相下,隻在抬眼的一瞬,泄露出霜打一般的哀慟。
心似被揪起,隻怕多看一眼便會心軟,隻能倉皇逃離。
岸邊無路可走,隻有層疊的樹林交織在前方,我兀自在林間跌撞,藤蔓上的倒刺劃開麻木的手臂,心也似墜入迷宮之中。
桑染追了上來,為我撥開擋路的枝條,他攔在我身前,執拗得像世間每一個情深意篤的男子。
他說:“阿櫻,我不信。”
綠意織成碎網,挨擠似如影隨形的牢籠,留給我們下腳的地兒不過一尺之寬,他捉住我的肩膀,將我困在那裡。
靠得太近,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尾那一片紅,如同血蓮緩緩綻放,隱忍又淒美,那瀲灩的眸子委屈著,憂傷著,隻看一眼,便教我內心隱隱作痛。
“不信便不信罷。”
我也不能將胸口剖開,讓他瞧瞧,那些荒煙蔓草的年歲,到底給了我怎樣的一副蒼老的心。
倦眼天涯,唯乞孤老。
“便是你這般執迷不悟,才墮入心瘴。你可知心瘴起,魔道生,一步踏錯你就……”再也回不去天上。
“我就如何,下地獄麼?阿櫻,你拿我當小孩子哄了,喜歡你怎麼會是錯呢?”
桑染仿佛在乞求:“你教我破執念,可什麼是執念,我隻知道我這顆心,它不聽我使喚了,他被你牽著走。”
“真是瘋了。”
我隻覺渾身疲累,今日唐突著出門實在不應該,橫生的枝節,以後將如何了結。
推開他的桎梏,向樹林深處走去,淒淒草木無心,擋住去路,接天蓮葉泛濫成海,我如螻蟻般徒勞無功向前,每一步都走得艱辛。
桑染視線糾結在我身後,默默注視著我狼狽的逃離。
“阿櫻,我不信!”
桑染突然喊道,他重複著這幾個字,帶著落魄與不甘。
“你若心裡沒我,又為何待我與杏子不同?”
我猛然刹住腳步,質問的聲音鏗鏘入耳,卻似斫在我脊梁骨上。
原來桑染也這麼認為。
原來杏子說我偏心,是真的。
掩耳盜鈴的人,是我自己。
……
大千山層層疊疊,從不周山巔向下看來,像是大地撐不開的褶皺,用凡人的腳來丈量,卻是一生都跨不過的坎。
彼時在雲端,我從未想過,我會和那個沉默的孩童一道墜入山中,於那雲深不知處,改頭換麵,重新做人。
更沒有想到,這孩童長大了,竟會對我說出這樣一番推心置腹又天打雷劈的話來。
今日出師不利,路走窄了。
凡間的路走窄了,九重天上的路更不好走。
我若貪戀情愛與他水到渠成,天帝必不饒我,可我若就此翻臉,青君回到天宮想起這筆紅塵爛賬,哪裡會有我好日子過。
頭疼。
眼下的事,是如何讓這孩子死心,又不至於記恨我。
聽說須彌山衡陽宗在大千山脈最深處,為玄門正統,每過十年便會選納弟子,或許可以借口遊曆路過山下,順便將這燙手山芋撂了去。而後三年兩頭回去見他一次,他道心漸起,沒準就能勘破紅塵裡這麼個小疙瘩,回到天上也能不與我為難。
也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好不容易從迷茫的森林中掙脫出來,大路朝天,一前一後。
身後沉重的腳步聲不近不遠,也不知是個什麼樣的心情。
我們垂頭喪氣各懷心思,沉默將時間抻得好長,長到我幾乎不敢去想,這漫長的下午,該要如何渡過。
忽而一聲鳴嘯及時雨般趕來,打破這無言的對峙,那聲音像哨子吹起單音,尖銳急促。
一道飛影趕來,被我伸手擒獲,落在手心的是片被卷成笛狀的竹葉——杏子的信使。
展開竹葉,上頭寫著幾個字:“樊叔病發,速回。”
今早出門時隻顧得吵架,忘記叫杏子占卜,她指不定什麼時候想起來,卻歪打正著卜得這個。
樊叔是石頭村一帶的裡長,兒時庇護著我免於被族人欺淩,也在與猛虎交戰時,替我擋下致命的一擊,沒想到這麼些年過去了,潛伏的舊傷還能卷土重來。
想壓製傷勢並不難,卻也需我及時施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