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明暗交接處,等著桑染適應光亮,而後穿過聖殿,走向外麵的世界。
洞穴中的火漫延到外頭,連著肮臟的聖殿一同化為灰燼。
桑染終於不再顫抖,他閉著眼,呼吸都好似靜止。
倒是我,唇邊涼意徘徊不去。
分不清那一吻是在安撫他,還是在補償自己,不知道以後該如何麵對青君,更不曉得還有沒有以後……
算了,逆天改命的事都敢做,再多一記我天打雷劈也認了。
桑染突然睜開眼,濃密的睫毛蒲扇了兩下,琉璃般的眼珠動了動。
懷疑他是不是偷聽到我的心跳,臉上一熱,不敢再看他。
我們已經來到山腰,山風有些冷,桑染輕輕掙紮了一下。
許是我抱著他的姿勢讓他難堪。
環顧四周,找到一處山泉,旁邊趴著一顆歪歪扭扭的冬青樹。
走到旁邊,那樹便開始瘋長,就著歪斜的姿勢,枝乾扇子一般像四周攤開,長成個靠椅的形狀,我將桑染放在上頭,又在山泉裡打濕帕子,將他臉上的臟汙擦乾淨。
桑染毫無生氣半躺在枝椏上,目光從奇異生長的枝丫轉移到我身上,再也沒移開。
我被他看得心慌,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臉,試著緩解尷尬。
“再看就蛻皮了。”
他終於彆開眼,這麼羸弱的身體,眼皮一耷,便似個將死之人。
嗓子哽住,低頭檢查著他身上的傷,除了皮肉的殘缺,肋骨好似斷過,左臂被折斷沒及時處理,向外生硬地撇著。
耽擱下去恐怕會留下殘疾。我找來樹枝,將外袍的袖子拆掉,撕成布條。
“忍一忍。”我對他道。
錯骨再次斷開,桑染渾身一顫,咬著牙汗如雨下。我接好他的骨頭,用樹枝固定,一層層纏上布條,牢牢綁緊。
“好了。”
桑染仰著脖子,胸口一起一伏,捱過分筋錯骨的痛。
替他把脈,卻發現他的脈象罕有的奇怪,好似虛無所承,卻又多出一縷異常的律動,詭譎又陰沉。
魔脈。
曾經去藥老府上串門,有機會見識過中魔仙友的脈象,便似這般詭異。
迷樓似以蠱靈之力,將桑染的性命拴在生死之間,迫他一遍遍重塑肉身,才造就出這慘無人道的魔脈。
魔脈承蠱靈,那蠱靈呢?
掀開蓋在桑染身上的外衣,手探在他嶙峋的肋間,聽說魔物附身會留下魔印,不知這印記會在哪裡。正仔細尋找,卻被捉住手。
“阿櫻!”
他急促開口,嗓音撕裂,像個滄桑的老人。
四目相對,那臉頰慘白一片,我終於看到了他眼中的困窘,饒是衣不蔽體渾身創傷,他也不願在我麵前失去尊嚴。
“醫者如父母,沒什麼好害羞的。”我道。
雖這麼說,還是縮回了手,將衣領整合嚴實。
桑染能開口說話,我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嗓子雖壞了,眼神卻還是從前那個桑染,隻要沒有墮入魔途,便還有機會。
來日方長,他還有時間慢慢養好身體,淡忘這一切,鑄成魔脈也並不代表成魔。
隻是那個來日方長裡,在他身旁的又會是誰呢?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將他養胖一回了。
“我為什麼還不死。”桑染突然開口。
心中不由一痛,他知道是自己的命數連累了家人和我,定會自責自棄,如今又被蠱蟲折磨,估計日日盼著解脫。
“說什麼傻話,你會長命百歲的。”
此時此刻,多麼希望我的話能點石成金,若能左右這一切,護他一世平安喜樂,多好。
可是儘我所能,也隻能走到這裡。
桑染含著胸蜷縮起四肢,抱著頭無地自容:“我現在……是什麼樣子,已經變成魔怪嗎?”
“你不會的,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桑染。”
我揉了揉他的頭發,憐惜道:“桑染又怎麼會是壞人,桑染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桑染啊。”
桑染微微揚起臉,眼窩中乘滿了淚光,像一隻枯瘦的梅枝堆滿了雪,被春風撼動枝丫,撒下一地碎玉。
“阿櫻,阿櫻……”
他抓住我的手貼在臉頰,仿佛那是他能抓住的所有溫暖,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嗚咽起來。
深林寂寂,他的哭聲綿綿不絕,悲慘的童年和在黑暗中經曆的一切,便似淙淙流水洶湧著流淌過他的身體。
我撫摸著他枯黃的頭發,心疼到無以言語。
“你以後,可不能再這麼軸了……”
不能再這樣輕易被人牽著鼻子走,將自己至於火海深淵。
擦拭著他手上的血痂,看著掌心糾結的紋理,既替他終結了煉蠱之路,那這劫難算是過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