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忽又搖頭:“眼睛有一點像。”
玄策冷笑著:“怪不得蔚蘭姑娘昏迷時拽著我不放,嘴裡卻念叨著桑染,不知這位名叫桑染的公子身在何處,你落魄致此,怎不見他前來搭救?”
我張了張嘴,隱約明白自己正麵對著一壇潑天大醋,不由感到一絲滑稽,慢慢放鬆下來,腦子清醒了許多,胡說八道信手拈來。
“殿下多慮了,蘭兒幼年曾心疾發作,險些死於意外,恰被郎中的兒子施針救起,可能是瀕死的記憶太過痛苦,每當在生死關頭,便會回到那驚魂時刻,若下意識喊些什麼,就記不得了。至於桑染小公子,隻在京都住了半年,便隨他父親回了山東老家,再也未曾見過。”
“真的?”
“千真萬確。”
玄策聞此沉默了一會兒,麵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渾身冷意稍有鬆解,他冷哼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可我為何總是覺得,蔚蘭姑娘看著我時,總像是在看彆的什麼人?”
我抿了一口薑湯,身上漸漸暖和了許多,堆出笑容,拍起了他的馬屁:“殿下多慮了,您天潢貴胄神姿英拔,哪裡是區區一介庶民能企及的。”
誰知玄策聽了這話,卻若有所思收了笑容,沉默地看著我,久久沒有回應。
我被他盯得發毛,方才平複的心跳又要愈演愈烈。
“若不是剛剛昏迷時,將你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我真會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蔚蘭。”
他冷不丁一句話,猶如丟了塊火雷在池底,炸出一聲悶響。
我穩穩端著湯碗,無辜地看向他:“為何?”
“以前的蔚蘭心高氣傲,從來不會對本王說這些逢迎的話。”
……
這一天還是到來了,他遲早會懷疑我。
我摁下心間顫抖,將藥碗擱下,絞儘腦汁,以攻為守。
“殿下是覺得蘭兒變了,變得現實變得冷靜,可殿下為何不從來不問,自你我在花燈節陌路後,我又曾經曆過什麼。”
便又提到那年冬日河間之亂,我落水之事。
玄策眉頭輕蹙,似有不安一閃而逝,他扭過頭看向篝火。
僵硬的側影映著跳躍的火光,深沉的眼眸偏向角落,好似在黑暗中坐得久了,半身都嵌進夜色中。
原來這個狠心跋扈之人,竟也會心虛。
我偏要踩上他的禁區,便將那日情形慢慢描述來。
“那日,河間世子周黎闖入府中,要將我擄走,掙紮不過,被他拉到府外,起初我還在呼救,蘭兒當時是真的以為一定會有人趕來救我,直到看見身邊小廝被叛軍一刀切開脖子,身首異處一命嗚呼。那一刻,真實的恐懼向我襲來,天塌地陷一般,我清晰地聽見,似有什麼在我心中崩塌了。”
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蔚蘭當時的感受,當殘酷的命運向她舉起血淋淋的劍,太平盛世的假象紙一般被撕碎,當性命被捏在翻雲覆雨的掌心,微薄的掙紮如蚍蜉撼樹,尊嚴與驕傲便像個笑話。
“墜入水中的時候,蘭兒萬念俱灰,感覺自己似微渺的塵埃在掙紮,心有不甘卻毫無意義。或許是被女兒身份所誤,我自幼被保護在父兄的羽翼之下,便似籠中雀兒被剪斷翅膀,放棄了生存的本能,一朝遇險,全無自保之力,隻能尋死。”
“仔細想來,我也曾想象自己能像父兄那樣騎馬打獵,而不是囿於無用的詩書間,被人搶奪挑選。若能重來一世,我絕不要這樣。”
這些何嘗不是蔚蘭心中所想。
“所有你投奔了東方既白?”玄策默默道。
“是啊,縱使花團錦簇,也終會風流雲散的一天,詩詞歌賦幫不了我,琴棋書畫更無法帶我脫離苦海,沒有人能永遠護著蘭兒,蘭兒也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累。還好自幼有些天賦,不管是醫術還是玄黃之術一點便通,有了傍身之能,隻盼著一日能抓住自己的命運,或許還能護家人周全。”
玄策一身暴戾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默默聽著,既不予置評,也沒有顯示出片刻的動容,他始終麵對著篝火,仿佛與這方世界隔了一堵看不見的牆。
可他逃避的眼神,卻徹底泄露了他的心思。
我想,玄策並不是不在乎,正如他說過,他事後曾經日日派人打探蔚蘭的病情,一定是後悔過。
多麼可笑,被算計到差點家破人亡,我卻還要去在乎這微乎其微的後悔。即便是悔到肝腸寸斷,權衡利弊之下,他還是選擇親手將蔚蘭推進火海中。
胸中苦澀如海水泛濫。
玄策低頭撥了撥炭火,避重就輕道:“那東方既白都教了你什麼?”
“一些微末的本事罷了,不過摘星樓藏書駁雜,我日日觀書,倒是漲了不少見識。”
忽想起白日裡的事,玄策剛剛查到線索,知道韃靼人要在京中作亂,而後會館爆炸起火。
然後呢?
生死關頭,他怎麼有這等閒心與我拉扯這些。
“你可回八方會館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