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好人1你好啊,方女士……(2 / 2)

短篇集 貓N少女 11197 字 11個月前

“媽給你專門做了酸菜魚,裡麵的粉條都坨了!”方母托著她的手,不由分說領著她往外走。“我家這孩子貪玩得很,放學老愛在路上玩,沒你們家王佳一半聽話,唉。”

方齡看向蔡醫生,蔡醫生跟著他們母女出了花室,低聲道:“目前就是這個狀況。嫂子,餐廳在這邊。”

“我知道,知道,不用你說。”

蔡醫生笑笑,走在前麵帶路。

糖醋裡脊,麻婆豆腐,乾煸豆角,水煮肉,葷素搭配,方母不斷往方齡碗裡夾菜。

“平時都是護工把營養師配得飯菜送到他們房間裡。前幾年叔還在的時候,他們倆人的飯量加起來還不如姨現在一個人的。能吃下去是好事啊。那時候叔已經拿不了筷子了,姨——”

一旁的方母突然哭出了聲。方齡心中有所感應,沉默著側身抱住了她。

“琪琪壞……不回家,不要媽媽,心好狠。”方母嘴裡嘟噥了幾句,忽地拔高音量斥道:“你還回來做什麼!死在外麵算了。”

方齡神色十分平靜,她溫聲叫了一聲媽。

方母又捧起她的臉,一個勁地擦她臉上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不哭不哭,琪琪不哭,媽媽給你把壞人趕走了……去打死你的窩囊爸,咱們不給他飯吃,餓死他個老慫……”

持續地情緒起伏讓方母很快就乏累,巴掌大的一碗飯沒吃完,方齡和蔡醫生就扶著她回了住的房間。

“白天的時候隻讓她在中午睡。晚上的睡眠質量最近兩個月才漸漸趨於穩定,身體狀況總體在好轉。我們下樓,我把各項檢查數據拿給你。”

“謝謝你,蔡醫生。”

“該做的。”

說話間兩人退出了房間,沒往蔡醫生的辦公室走幾步,遠遠看見一個衣衫不整的老人從三樓跑下來。

一個穿護工服的小夥子從樓上追下來,溫聲邊哄著人,邊把敞開的襯衣和外套的扣子扣好,拉上褲子的拉鏈,扶著他一起下了樓。

“這是比較嚴重的,很多家裡人沒那個精力和心力去陪伴照料。方小姐,你在外麵一個人也不容易,你看,有,總比沒了好。”

方齡點點頭,沒說話。

蔡醫生便也不再言語,沉默著同她一起下樓。

下午,方齡陪著方母,在花室給她把吊金鐘和大葉梔子鬆了土,重新栽了一遍。

方母斷斷續續和她說了不少話,但都是療養院的人和事。方齡提了幾次方父,都被她岔開了話頭。

“媽,”方齡用了點力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

“我這次回來是為星星的事。那個當年撞他的人——”

“唉,你何必呢,過去的就過去了,活著的就好好活著,不能總活在過去,要往前看啊。”

“媽,”方齡站了起來。“星星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凶手還沒抓到,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當初就應該聽你們的話讓他死在我肚子裡,不應該把他帶到這世上遭罪是不是?你們教了大半輩子書,也從來沒教過我這方麵該怎麼做,我隻知道他出現在我生命裡了,我舍不得那麼對他。我知道我未婚先孕讓你們蒙羞,臟了你們的麵子,可那和我孩子的命比起來算什麼?”

方母又撲簌簌落了一臉淚。

她去抓方齡的手,拖著長長的哭音說:“咱母女倆這麼多年沒見了啊,你不知道媽媽有多想你。咱不說這些,不說。”

方齡從她顫抖的雙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氣,說:“對,今天來不是說這些的。當年星星出事的時候,是我爸不讓查下去了對嗎?學校路口的那個監控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

方母像是被抽了線的木偶般垂下頭,嘴裡一個勁的嘟噥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

蔡醫生製止了方齡。

吃過晚飯沒多久,方母就說自己困了。原本答應晚上陪她的方齡,在她熟睡後離開了養老院。

步行到公交站,方齡捏著手機正在想要不要將今天下午的情況告訴馬祥時,手機響了一聲。

是微博的推送:A市連環殺人案於12月31日上午再填一起……

方齡的手指剛點進去掃了一眼,手機屏幕上就彈出了一條短信:

你比我想象中的有良心,或者你比起你爹媽,更像個人。但你逃不掉命運,他們犯下的罪孽必須由你來贖。

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那個八歲的兒子。

我會為他去自首。

你要做的,就是去康縣章家巷89號,找到一個叫章童的孩子,給予他衣食與知識,撫養他長大。這在你看來肯定無理至極,但你一定會去做,因為那是你安心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唯一出路,安心活下去……”方齡盯著手機,心裡不斷重複著這些字眼,“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安心。”一想到為了一個千萬的項目她連星星最後一眼都沒見上,她就快要發狂。

方齡咬牙逼退陡然湧上來的眼淚,鎮靜下來,將短信轉發給了馬祥。然後在網上買了去康縣的汽車票。

馬祥很快將電話打了過來。

“這邊信號不行,我長話短說,他——”電話那頭鬨哄哄一片,馬祥被人打斷後似在與人爭辯。

“我隻知道我該抓犯人,讓他們得到懲罰,而不是一味地要求受害人堅強!你們給我搞清楚——”

電話斷了。方齡正要回撥,馬祥的短信發了過來。

“他自首了。”

6

A市連環殺人案於12月30日上午又填一起。自2000年以來至今,已有4名男子慘遭毒手。凶手用噴射麻醉劑、注射過量安眠劑的手段使受害人失去意識,用斧頭、砍刀等利器將其砍殺,開膛,剝皮,切下生殖器,手段之殘忍令人發指。受害人邢某是康縣人,今年40歲……

下麵評論裡已經有人爆出了受害人的具體信息,甚至有現場的圖片。

方齡猶豫了一下,點進去,已顯示圖片被刪除。她關上微博,抬眼看向泛著魚肚白的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路牌上寫著康縣二字。

1997年深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這座落後的小縣城的變化稱得上翻天覆地了。但方齡還是準確無誤地找到了當年康縣三中後麵,那條堆滿垃圾的巷子。

施暴者最終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她想笑卻一直沒能笑出來。因為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她一閉上眼,十五歲的方齡就站在她麵前,冷冷地看著她,無聲質問她:你這些年,為什麼要這麼活?

這件事,如今知道的,隻剩她一個人了。

1997年,9月9日晚,方齡逃了一節方父請人吃飯給她這個走讀生換來的夜自習。她從學校側門溜出來,邢強那兒等著她。

在吃他糖的第三年,她成了他女朋友。

那晚是邢強的生日,他的朋友們全都是和他一樣,比方齡大五六歲,早就不上學出來混的。在短短一個小時內,那一幫人喝了二斤白酒加四紮啤酒。酒壯慫人膽,不知是誰開的頭,在在場唯一的女生——方齡屁股上摸了一把,便有第二隻手,第三隻手摸上來。邢強看到他們的動作,對方齡說,他們就隻是玩玩,彆讓她當真,方齡見這些人喝過了頭,預感不妙,找了個借口從KTV裡跑出來。

他們在三中後麵的巷子口堵到了她。

方齡狠狠打了個顫,手機鈴聲把她從回憶裡抽了出來。

方母的哭聲近在耳邊,但她們之間隔著一道屏幕,就像當年隔著的那道門,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

“你是不是跟那個警察跑了?不要我了?”

“媽,”方齡笑了一下,語氣很平靜。“你彆那麼說馬警官,這幾年都是他操心——”

“他欠了你錢,操心我不應該嗎?”

“那點錢人早就還上了。”

一零年十一月份,方齡一個人去醫院吊水時,碰上了馬祥和他病重的母親。當時正值換季,醫院床位因為陡然多出來的流行性感冒患者而緊缺。馬祥因為欠了一千塊錢的醫藥費,不得不將他母親的床位搬到還沒通上暖氣的走廊。

坐在走廊長凳上吊水的方齡目睹了他央求醫生,以及和母親相互寬慰的全程,替他掏了那一千塊錢。兩年後星星出事時,兩人在公安局重逢,馬祥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些年他做的事,都是因為當年的那一千塊錢。

“你是不是把賣了公司的錢,還有星星出事,保險公司給的錢都給他了?”

“錢都用來給你們交療養費了。”笑著笑著,方齡雙眼紅了。

“媽,要沒什麼事我先掛了。”

“琪琪,琪琪,你是不是不回來了?你彆走啊,媽媽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陪陪媽媽。就當媽媽求你。”

方齡沒說話。

“媽媽都告訴你,你原諒媽媽,原諒你那個畜生爹,原諒我們……你彆走,陪陪媽媽,媽媽求你。”

“你說。”

“他是你爸的學生,是那年要保送市一中的苗子。那孩子很尊敬你爸,學校裡經常有學生欺負他,他都給你爸說了,但那幾個孩子裡有領導的孩子,你爸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過。那晚,就是你沒回家的那晚,下夜自習都快一個小時了,見不到你回來,你爸出去找你,看見四個人把他堵在那個扔垃圾的巷子裡。你爸怕多管閒事惹上麻煩,就沒出聲。原本以為就跟平時一樣,要幾個錢,頂多踢幾腳,但,但他們把他像女人一樣……唉,他們沒放過他。”

方齡倏然瞪大了眼睛。

十五歲的方齡一口氣跑到巷子口,停下來,回頭。那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少年,在邢強那夥人把她往巷子裡拽得時候,一個人擋在了他們麵前。

“你快跑,彆停下來,彆讓他們抓到,跑啊!”

有人追了上來。

天太黑,她始終沒看清他的長相。就那麼把他丟在了這輩子怎麼走也走不出的黑暗裡。

她沒回家,因為怕她父母罵,也沒報警,因為她從小受的教育裡,遇事的第一反應是逃避,是忍讓,是任何與自己沒多少關係的事,一定不要去報警。因為警察一旦著手處理,日後一定會惹來報複,會引來非議,會臟了她父母一生維護的名望。

她在外麵藏了一夜,第二天被找到時高燒四十度,口中胡言亂語。醫治神經方麵的藥,就是那時候開始吃的。他父母在彆人發現她徹夜未歸的事實和異常前,搬離了康縣。

方齡掛了電話,給馬祥打了過去。

“他……”她在心中祈求著星星的原諒,狠狠閉了下眼,說:“被害人家屬做什麼可以幫他減刑?”

“啊?你現在在哪?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我們見麵說。”

“我……我得先去章家巷一趟,回來聯係你。”

“行。見麵說。”

7

康縣章家巷。

“德明怎麼會殺人?警察是不是抓錯人了?”

“不是警察抓的,是他自己認了。”

“不是殺人,是撞死人了。”

“胡說!德明怎麼會犯法?我看他長大的,他是怎麼個人我還不清楚嘛!”

“德明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從小就沒爹沒媽,當初念書的時候成績可好了,他哥不掏錢供他,初三就再沒讀。這些年踏踏實實跟著人乾裝修,掙點錢全給他傻子二爹花了,那院新房子蓋得可亮堂,可惜現在他前腳剛走,後腳就被他那勢利眼大哥占了!”

“還有他家那個,德明當寶養著的章童,那可是他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就這樣的人能是個殺人犯?你打死我我都不信。”

“唉,知人知麵不知心呐。”

“他們家門口圍著的那是城裡來的記者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喲。”

……

方齡站在大榆樹下圍在一起說話的人們旁邊,等圍在不遠處的那個嶄新的大門前的記者們散開後,走了過去。

敲了好一會兒,裡麵才傳來一個罵罵咧咧的男聲。

“我再好聲好氣給你們說一遍,我沒什麼給你們說的,他是他,我是我——”

“是章德明讓我來的。”方齡貼著門縫說。

那人打開一條門縫,打量了她幾眼,讓她進了門。

“他讓你乾什麼來的?”

“我想先見見章童。”

男人領著她來到了院子裡唯一一間舊房子前。方齡掀開用爛衣服縫成的門簾,走了進去。

三十平米的屋子被一張土炕占去了一半,炕上鋪著一條麻床單,兩個豆腐塊似的被子摞在炕尾。炕對麵是一個水泥打的鍋台,鍋台上藍邊瓷碗裡盛著一碗清湯寡水的麵條,碗上放著一雙沾著油汙的,黑黢黢的筷子。炕與鍋台之間,貼牆放著一個原木書架,書架上麵擺滿了書。方齡一眼看過去,放在最上層的紅皮的《法理學》和她曾看過的《野性的呼喚》最為顯眼。她慢慢靠近書架下麵的寫字台,站在了穿著肥大校服的孩子身旁。

“怎麼不先吃飯?”方齡輕聲問。

章童頭沒抬地說:“作業還沒寫完。”

方齡彎下腰,見他手下壓著一個方格作文本,本子的第一行寫著“我的爸爸”四個字。

“我爸是一個心軟的人,為此吃了不少虧,爺爺常常念叨這世上最容不下心軟的人,他也不改。但是我爸說這不好,不讓我學。我不知道他們說的‘心軟’是什麼,但我知道村子裡的人都說我爸是一個好人,所以我猜,‘心軟’不是壞事。”

“我爸的額頭很大,人們都說額頭大的人聰明,所以每次我爸給我做的七巧板總是班上最好看的那一個。我爸的手也很大,很厚,他的力氣也大,冬天他可以一下子把我從齊腰高的雪裡拔出來,然後牽著我,送我去學校。我爸好像哪裡都大,隻有個子有點小。他每天給我補充營養就是希望我長高高的,不像他小時候,因為個子小總被人欺負。我會長很高很高,比我爸都高,然後像小時候我被野狗追時,我爸擋在我麵前那樣,在他被人欺負的時候,擋在他麵前。我不僅會像他說的,做自己的英雄,也會做他的英雄——”一隻小手擋住了方齡的視線,章童說:“你彆看了,再看我寫不下去了。最後一段要抒情。”

方齡立馬收回視線直起腰,稱讚道:“你寫得真好。”

“我爸本來就這麼好。”

抒完情,章童心滿意足地合上本子,走到鍋台邊端起了那碗飯,大口吃起來。

“你也是來采訪我爸的嗎?他不在家。”

“我不是。”

章童不說話了。

有幾句話就懸在方齡嘴邊,她正斟酌用詞,一個穿著一身新衣服,蓬頭垢麵的老漢跑了進來。

章童氣衝衝把飯碗和筷子塞進他手裡,小眉頭皺著,取了洗臉架上的毛巾,數落道:“又去哪瘋了?蹲下來我給你擦臉。”

那人笑嗬嗬的,囫圇吞了一口麵條,乖乖蹲下來讓他擦著臉,嘴裡不停嚷嚷著:“去這村口等德明……德明要放學回來咯,回家咯……”

方齡悄悄退了出來,屋裡章童還小大人般念叨著:“能不能彆把我爸給你買的新衣服穿這麼臟……”

擺滿新式家具的大房裡,方齡向章德明的哥說明了來意。房裡有兩個穿著新衣裳,枯黃的頭發打著結的女孩拿著勺子在劃地板磚,收拾一桌子菜碟子的女人吼了兩聲不見起效,二話不說,拿著筷子重重在兩個孩子頭上抽了起來。男人嫌惡地瞪了她們一眼,朝方齡伸出了五個手指。

“五萬。”

“我這裡有張卡,卡上還有——”

“不要卡,要現金。”

“行,我去給你換。這附近有銀行嗎?”

“有。”

8

東南角的小房子裡,章童問方齡:“我爸他人呢?”

“他可能暫時回不來,所以才——”

“我知道,我都知道。”豆大的淚珠砸下來,章童低下頭,“他是不是回不來了?他做了壞事,警察把他抓了,他成壞人了!”

“不,他不是,他不是……”方齡蹲下來與章童平視。

“他不是。他隻是有點事要離開一段時間,他不在的這些天裡把你托付給了阿姨,他希望你能跟我去城裡,我——”

“我沒你爸好,但是我會儘力好好照顧你,童童,你跟阿姨走嗎?”

章童小聲嗚咽著,抬起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怯怯地看著她。方齡鬆開緊攥的手,在大腿麵上抹了抹,伸向了他。

找學校,租房,找工作,安頓下來的那天是個星期一,陰了快半個月的天驟然放晴。方齡將章童送到學校後給馬祥打電話,和他約見麵的時間。

馬祥聽著她久違地稍稍放鬆下來的語氣,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現在的想法,但是——”

“怎麼了?”

“他DNA的檢測結果,和連環殺人案凶手的一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