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1.
“溯之你看那顆星星好亮啊,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
“那是白虎七宿裡的參宿,人家有名字的,用你取?”
“啊…”少年哂哂
“我不要坐房簷,沈十四你快帶我下去。”
“你都多大了還怕高……”沈十四嘴上嘟囔著,但還是老老實實把人抱下去。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你真要變成星星,按照咱們兩家的方位,剛好一東一西。”
“什麼啊!我就是那麼一說,咱倆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以後我們各自成了家,也要買相鄰的宅院,到時候…誒你彆跑啊!溯之!你剛學會騎馬彆摔了!”
“這一身怎麼樣?如今外麵都稱我沈小將軍,本將軍如今可是有軍功在身的人了。那句詩怎麼說的來著?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和本將軍真是相配!”
“吹吧你就。”
“溯之,等我這次回來,要同你說件事,你,你等我回來。”
“知道啦沈大將軍,沈將軍戰無不勝,我等你早日凱旋。”
……
“大人,大人…,該起身準備早朝了。”
江灈睜開眼,夢中的情景如潮水般退去,他揉了揉還有些脹痛的額角,在小廝服侍下穿衣洗漱。
管家康伯端進來早飯,江灈看見忍不住蹙起眉,說道:
“康伯,這些安排彆人做就行了,你年紀大了,不用陪我這麼早起。”
“我不來的話,公子決計又不肯好好吃早飯,公子昨日應酬喝多了酒,這寒冬早晨再不吃點東西,身子受不住的。”
“我沒事……”話還沒說完,許是驚了涼風,江灈忍不住咳嗽起來。
“公子這樣,叫我這怎麼放心。”
“江離還在外麵等,我先走了。”草草喝了兩口粥,江灈就匆忙離開。
門口江離早已候好,給他係上大氅,二人一邊走,一邊聽江離彙報:
“青州那邊三皇子已經準備動手,我們的人也布好了,必要時…”
“嗯,太子這一步落了下風了,且看過幾日朝中如何吧。”江灈歎氣。
“哦還有,西北我們的人手都已經按照吩咐陸續撤回來了,今日是最後一批,大約晚間能到。”
“到時讓人來見我。”
院外的雪積了一夜,江灈拍了拍肩膀落的雪,眼角餘光卻被牆邊吸引。
“何時來的乞丐?我一會將他趕走。”江離說。
江灈卻是皺起眉,去年京畿大旱,遠調糧草勉強解了燃眉之急,但是……
邊境不穩,境內匪患頻起,朝中軍力不足,竟是內外都不得安生。
民不聊生啊。
那乞丐蓬頭垢麵看不清臉,瞧著手腳像是都斷了,唉,都是這亂世的可憐人。
“回去叫人送出來些棉衣熱食,安置好送去附近善堂。”
“是,大人…”
“現在就去辦。”江灈放下簾子,馬車轆轆遠去。
江離回去抱了件棉衣出來,手上還拎著飯盒,見那乞丐一動不動還望著大人離開的方向。
“你也真是命好,我家大人最是心善了。喏,吃完了送你去善堂。”
“臣有本奏,青州刺史徐遼,搶占民田,私建宅院,官商勾結,通行貨賂,現已將人緝拿,進京責審。”
“徐遼天命之年,過往清正廉潔,忠於職守,怎會行此逾矩之事?定是有人栽贓,聖上明察!”
“證據在此,郭大人如何要為罪臣開罪?”
“我……”
早朝上一片腥風血雨,徐遼是太子的人,青州又有鹽引這敏感之事,太子與三皇子的人吵的不可開交。
最終還是聽從聖命,將人押去廷尉府審理。
“江大人留步!”
江灈剛下台階被人叫住,
“太子殿下。”
太子李晟扶住他的禮,眉宇間愁緒頗深,
“前些日青州多謝江大人相助,孤總想著登門拜謝才好,但是如今…還望江大人不要計較。”
江灈後退一步,說道:
“太子殿下言重了,溯之隻是儘了人臣的本分,不敢邀功。”
江灈才學過人,如今官拜禦史大夫,年紀輕輕位列三公,朝中太子與三皇子兩黨都想拉他入麾下,奈何江灈油鹽不進,是真正的中立派。
朝中多言江大人清骨剛正,守直不阿,又有真才實學,太常那些老頭子們都讚他是良臣。
不涉黨爭,忠君愛民。
他像山壁上落了雪的鬆,自潔孤岸,清冷廉靜。
李晟卻也知道他在京城私下裡的傳言:
白梅傲枝,清骨冶豔。
當年京城誰不知江府小公子,芝蘭玉樹,清雋風流,貌若好女,還未及冠便有無數媒人踏破門檻。
但是都被江夫人以年紀尚小,專心學業為由婉拒了。
媒人們失落之餘又想起京城另一家出名的公子——將軍府,沈寒州。
“他們見你那邊說不動,便來我家遊說,我爹他哪裡懂這些嘛,剛才那些什麼成親的話也都是順口胡說的,溯之你不要生氣了。”
江灈撫摸著身下馬兒的鬃毛,狀似無意說道:
“若要成親,你想娶一個怎樣的人?”
沈寒州真還仔細思考了起來,隨手拽了片葉子叼在嘴裡,仰頭一躺,翹著二郎腿含糊道:
“嗯……要有學問的,溫柔的,一定長的好看的,這樣才配小爺的相貌,還要不能太沉悶,要陪我說話,最好也會騎馬,不會也行,我能教她,這樣才能和小爺策馬同遊。嗯……其他的嘛,我現在一時也想不起來,反正我又不急著成親,怎麼也要等我當上大將軍,功成名就的時候娶她。”
沈寒州暢想完美好未來,發現沒人理他。那邊江灈定定看他許久,忽而轉過頭悶聲說道:
“你說的這麼具體,可是有看好的人了?”
嘶。
沈寒州略皺起眉,人也在馬背上坐直了。
思慮半晌,瞟了一眼旁邊馬背上的人,眉間一下子舒展開,神神秘秘說道:
“溯之,你覺不覺得我形容的人很熟悉啊?”
江灈按了按有些泛紅的眼角,轉過頭,說道:
“哦?我可沒有什麼相熟的姑娘,唯一來往過的是姨母家的表妹,年芳三歲。”
噗嗤。
沈寒州沒忍住笑出聲來,整個人在馬背上笑得亂顫
“溯之啊,這個人他膽子小,又怕高,小時候說話溫聲細語的,天天捧著本書,今天來要我教他騎馬…”沈寒州揶揄,“全京城都知道他才貌雙絕——江府小公子。”說完大笑出聲。
“沈十四!”
江灈羞惱,抬腿就踹他馬屁股,嚇得沈寒州趕緊勒住韁繩,安撫馬兒。
“我說錯你了嗎?小時候不是你上了房簷不敢下,還是我把你抱下來的嗎?”
江灈早已策馬而去,聞言大聲反駁:
“明明是你非要把我抱上房頂的!”
“是嗎?我都不記得了。”沈寒州咕噥一句,夾緊馬肚追上去,心裡想:要是溯之是姑娘就好了,我就能把他娶回家,難得有這麼個事事合小爺心意的人呢。嘶,也不行,溯之要是姑娘那我們小時候絕對見不了麵。
嘖,真是難搞。
當晚江灈歸家後,又被江夫人拉去她屋子裡。
“我同寒州去了郊外騎馬,幼時畏高不敢學習騎術,如今好多了。”
江夫人滿眼慈愛,說道:
“時間真快,我們小灈都十五歲了,都有人來議親了。”
說起這個,江灈有些不自在。
“旁人都是去姑娘家說親,怎麼到我這反過來了?”
江夫人聞言笑道:“自然是因為我們小灈優秀啊,有學識,又長得好,人家都搶著要把閨女嫁給你呢!”說完,又想起什麼,“寒州那孩子也是好的,隻是可惜他娘去的早。”江夫人想到故去的好友,一時傷感,又拉著江灈說了好一會兒話。
若說江灈是清風朗月,那沈寒州就是燦星驕陽。
京城這一輩的青年才俊裡,屬二人最是矚目。有姑娘的大戶人家都想著江府不成還有沈將軍府,那沈寒州雖說學問差了些,但是豁達明禮,將軍府的教養必差不了,日後同沈老將軍一起上戰場,沈家又要出來一個將星,尤其相貌也是隨了他娘,當年京城有名的美人,自是一等一的好。
彼時京城最負盛名的少年郎啊。
江灈心想,若非早年沈寒州與太子交好,自己如今也不會幾次伸出援手。
太子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溯之,你既已幾番暗中出手,為何不肯幫我,就算是看在——”
“已經是看在他的麵子上了。”江灈目光冷淡打斷他,“江某入仕時家父便告誡過,為人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太子殿下您是儲君,是國本,臣自然不能讓您涉險,除此之外,請恕臣不能如殿下願了。”
說完不顧禮數,轉身離去。
同一時間——
男子斜倚在美人榻上,聽下麵的人彙報。
“他真這麼說?”
“是,當時江灈和太子似乎都動了氣,也沒發現屬下。”
男子把玩著手中的物件,末了隨意丟在一邊。
“行了,去把我之前安排你的那件事做了,記著,務必讓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是!”
男子倚回榻上,眼底陰沉一片。
“行啊,你要做忠臣,我便讓你做忠臣。”
江灈回到府上,幕僚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他簡單將今日早朝的事情說了下,幾人皆是歎氣。
“太子殿下還是不夠果斷。”
“隻是現在青州已然納入三皇子那邊,太子這兒,頹勢更顯了啊。”
“自沈小將軍戰死西北,沈將軍病故,太子一脈……”這人話沒說完,被身邊人捅了幾下,他才慌覺失言。
當年西北戰事吃緊,沈家一門父子均投入戰場,將門虎子,隻可惜沈小將軍少年英才,以身殉國。
沈將軍帶著戰報扶棺回京,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青年喪妻,中年喪子,這如何能受得了。第二年便上書乞骸骨,又過兩年,在家鄉病故了。
京城皆知沈小將軍同江小公子自小一起長大,關係最為要好,都是不可多得的少年郎。隻可惜天妒英才,小將軍戰死後,江小公子也深居簡出,溫潤如玉的人,如今愈發清冷了。
“隻是,三皇子其人,”一人轉移話題
“三皇子行事過於陰沉,國君,豈可……?”
“此事先容後。”
……
幾人在書房一直議論到太陽落山。
幾位幕僚先後告辭,守在門口的江離趕緊拎著飯盒進去。
“大人,這是後院備的點心,您先吃點,馬上就擺飯了。”
“先拿下去,我把這寫完…咳咳咳,咳咳…”
江離趕緊倒上茶遞過去。
“大人您一早上朝,回來午飯都沒用,又一直議事到現在,身體如何受得了。”
“無事,病體殘軀,本也拖不了多久。”
掌燈時分——
“大人!西北的人回來了!”
江離快步進門,身後跟著一風塵仆仆的男子。
“大人,江成不辱使命。”
江灈自是不信沈寒州會真的戰死,他曾偷偷開棺,發現那隻是沈寒州衣冠塚後,去詢問沈將軍,對方說沈寒州是在戰場失蹤,那一戰及其慘烈,他派人去尋卻尋不到兒子,驚惶,悲痛,大軍在戰場找了很久,沈將軍寧願相信兒子隻是失蹤,但副將說親眼見敵軍一箭射中小將軍後心,他們在廢墟找到了沈寒州的盔甲,但是人卻…
“戰場混亂,被馬蹄踏碎也不是不……”
但江灈不信這些說辭,一日找不到沈寒州屍體,他都不相信,他派人去西北調查,一批又一批,一年又一年。
如今是最後一批了,七年
他都二十七歲了,
耳畔還仿佛環繞著那人臨行前的話:
“我有事要同你說,溯之,你,你等我回來。”
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當年小將軍確實沒有戰死。”
“軍中有內奸。”
“有太子的人出入呼日烈王帳。”
“北地人稱曾在營內見過被俘的小將軍。”
“呼日烈最喜折磨俘虜。”
……
“我們先走吧,讓大人一個人待一會兒。”
“好。”
“青哥,我方才回來時在門口不小心撞了一個乞丐。”
“又是乞丐?這年頭乞丐都往咱們府裡跑呢?待會拿些傷藥去看看吧,雪下得大了,大人心軟,見不得這些。”
聲音逐漸遠去。
江灈癱坐在椅子上,目光虛無的落在某處。
又下雪了啊,沈寒州。
“我家公子今日去隨先生講學了。”
小廝麵露難色的看著眼前一身戎裝的沈寒州。
“昨日去遊湖,前日去拜寺,大前日去道館修身養性,我怎麼不知道你家公子現在越來越愛往外跑了?”沈寒州一臉厲色。
十六歲那年西北戰起,他隨父親去了戰場,不負他將門虎子的名號,小小年紀便能上陣殺敵,還掙了軍功回來,被聖上誇讚“少年英雄”。
三年裡又東奔西跑平下不少域內賊寇,尚未及冠便被聖上親封威遠將軍,四境之內誰人不知戰神沈越的兒子年少有為不輸其父。
幾年軍旅,如今不過十九歲的沈寒州已積累一身威嚴,氣勢已非同昔比。
故而一板起臉,便將那小廝嚇得不敢說話。
“我再問一遍,江灈在哪?你若不說,且看今日這江府我闖不闖得!”
“行了,沈將軍好大的威風,江才,放人進來。”
江灈站在遊廊下,見沈寒州進了門便轉身進屋去。
那邊沈寒州卻是大步匆匆,趕著江灈關門前也擠進屋裡。
“我回來三日,你一連拒了我三日,江灈你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