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竟然惡人先告狀!?江灈氣得怔愣好一會兒才回神,提氣,怒道:
“是誰不告而彆一走就是大半年?去年春天也是,中途回來幾天?我還沒同你算賬你又跑了!我怪你了嗎?我不過拒絕你三天你反到怪起我??”
世人皆言,江府小公子文質彬彬,待人接物皆是和煦如春風,不慎冒犯到也不曾見他動過怒,如此沉靜心性,樂哉,大善。
沈寒州卻是知道這人才不是那溫吞性子,瞧著和和氣氣人畜無害,真惹了他,必定想方設法十倍討還!末了又會是一張無辜臉,仿佛剛報複人的不是他。這有趣的性子,讓他想起祖母養的那隻狸花貓,做完壞事優雅地舔舔爪子,又邁著矜貴的步伐離開。
真算起來,兩人已有一年半沒見麵了,奇怪的是,沈寒州並未覺得生分,同江灈,心裡還如從前那樣。但此番闊彆相見,沈寒州驚訝的發現江灈似乎“長大了”,不隻是身量竄的高了,五官也長開了些,少年時的相貌瑩潤靈透,如今像是揭開了美人的麵紗,過往柔和的五官顯露出一股穠麗的豔色來。
他早就知道江灈長得好看,就是扮作女孩也使得,幼時也曾因相貌被同窗戲弄,但他們兩個都不太在意這些,
隻是如今這一看,有些,過分的漂亮了。
沈寒州一時愣住,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要做什麼,胸腔和耳膜都是鼓點一樣的聲音,他好像要失聰了。
“沈十四!你發什麼呆?”
沈寒州驀得回神,眼神有些心虛的亂飄。
“嗯?我錯了嘛,溯之——我,我以後日日陪你!”
“誰要你天天陪我?”江灈驚呼,像被戳中了心事,耳後紅起一片。
說是日日相伴,但是沈寒州每天要去軍營操練,江灈出入仕途,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
這日,天氣晴好,太子邀昔日同窗共去泛舟遊湖,沈寒州和江灈自然在列。
“寒州,一彆快三年了,如今少將軍威名遠揚,恭喜恭喜啊!”
“太子殿下謬讚。”
沈寒州同太子同窗到是關係親近,隻是他後來便不怎麼去讀書了,如今又在外跑了三年,早已生疏,想來太子是存了用人的心思,才會組今日之局。
清風荷影,少年人座談論道,引酒和詩,暢快舒意。
散局之時大家都有些不勝酒力,各自由家中車馬接了回去,沈寒州倒是沒怎麼喝,他本就與其他人交情不深,在場隻有兩個人是熟識,太子眾星捧月,江灈今日卻是一反常態,獨自喝了許多酒。
現在成功把自己醉倒了。
沈寒州沒通知江府的人,獨自背起醉醺醺的江灈往回走。他說不清為何要這樣做,隻是在看到江灈因為醉酒泛紅的臉、起霧的眼,他就想也不想把人背走了。他莫名的,不想把這時的江灈交給任何人。
“十…字…”
背上江灈不知道在咕噥什麼,沈寒州忙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拍了拍他屁股,意思讓他老實點。
剛才捋到哪了來著?哦江灈和以前不一樣了,但是也沒什麼不一樣啊,長開了而已,好像人更瘦了,抱起來一把骨頭,回去得告訴江夫人要監督他吃飯了…
還有什麼來著?
“唔…”
背上的江灈又不老實的動來動去,忽而把臉埋在沈寒州的頸側,雙臂緊緊環住他,不動了。
沈寒州也不動了。
因為他清楚的感覺到脖頸處熾熱的呼吸,和濡濕的觸感。
霎的,沈寒州感覺渾身都氣血都上湧到頭頂,他感到臉快炸開了,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眼前不遠就是江府,沈寒州定了定神,背著江灈繼續走。
直到把人放到床上,沈寒州才像是突然回神,回憶起剛才異樣的情緒
“溯之?江溯之?江灈?”
他拍了拍江灈的臉
“清醒著嗎?”
沒人應,院裡的小廝去燒熱水了,屋內隻有他們二人,沈寒州踟躕片刻,他想確定一件事——
他緩緩低下頭,湊近了看江灈的眉眼更是過分的豔麗,感覺傳聞中京城第一美人也不過如此吧。
他們自小相識,相知相伴,還是頭一次沈寒洲感覺麵對江灈是有些難以呼吸。
江灈的眼睛清淩淩的,像深山裡的湖,寧靜又幽遠,兩人形影不離,江灈總會用那雙清亮的眼睛追著自己,讀書時很認真,陪他練武時很熱烈,讓他疑心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會不會飛出蝴蝶?
江灈的鼻子高挺秀氣,小時候經常吃了點什麼就會流鼻血,一到冬天就隻能窩在屋子裡,沒辦法,江小公子太嬌氣。
江灈的嘴唇……
他以前從未觀察過的,江灈自小身體不好,臉色總是帶著一點病氣,隻有江灈每次拿著一卷書,唇瓣翕合,他就知道他又要被“說教”了。那時隻顧著辯解賠罪下承諾,也沒太注意那清亮亮的嗓音是怎麼發出的。
今日飲了酒,白淨的臉上染上些緋紅,連唇色也難得的比以前紅潤了些,像,被雨打下來的桃花,柔軟而濕潤……
沈寒州立刻火燎一般退開,踉蹌兩步,落荒而逃。
小廝端著水進門,發現少了人。
“奇怪,沈小將軍呢?呀!公子你醒了……”
江灈眼神清明,定定望著窗外出神。
沈寒州果然開始躲著他了,江灈做出決定後就預料過這個結果,他毫不意外。
是從什麼開始的呢?他對好友,或者說兄長,滋生出了這樣陰暗,見不得光的情愫。
江灈胎裡就帶著病,江府養的好,平日裡倒是不顯,隻是舞刀弄槍是不可能了。江灈日日捧著書,或者說是,他也隻能捧起書了。
父親告訴他,好男兒報國並非隻有舞刀弄槍,咱們讀書人,筆墨亦可作刀槊!
“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橫渠先生四句,激起每一個讀書人奮而報國的決心。
年幼的江灈亦是如此。
“我以後要當大官,修身,治國,平天下!”
童言可愛,但是等真正看到了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人,誰能忍著不去親近呢?
“你耍槍好厲害。”
“嗯?你想學嗎?”
“我娘說我不能碰刀槍,爹爹讓我讀書。”
“這樣啊,那你要是實在喜歡的話,就來看我練功吧。我爹都誇我的槍練的極好,我以後可是要當大將軍的!”
“我以後也要做大官的!”
“那好啊,我們一起,我在外殺敵,你呢……在京城給我參謀!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江灈,灈水的灈。你呢?”
“沈十四。”
七日後,晚間,江灈坐在窗下看書,圍牆外突然翻進來一個人。
江灈:?
沈寒州身披鎧甲,明亮的眼中映著滿天星光。
“溯之……”
來時路上一腔孤勇,到了跟前卻全泄了氣。沈寒州扒拉扒拉後腦勺,幾番糾結。
就在江灈忍不住要趕人的時候,沈寒州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小灈,西北這次打的慘烈,我剛收到密令連夜帶兵北上,去支援我爹。”
江灈驚訝,隨後難免憂思
西北戰事已經拖了快一年了,遲不見收,此前從未有過,而且據說都是小摩擦,兩軍至今沒有大幅開戰,現在卻突然……呼日烈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
眼看時間不多,江灈卻還在走神,沈寒州急的不行,一把拉過對方,緊緊抱進懷裡。
“你!”江灈驚呼一聲。
沈寒州放開他,裝了碎星星似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著對方。
“這幾天,我想通了一件事,本來想好好說的,但是軍命緊急,等我回來,再同你說,你,你等我回來。”
江灈驀然笑開,眉眼都生動起來。
“好啊,沈大將軍戰無不勝,我等你凱旋。”
“公子,邊境傳來消息,沈小將軍,沈小將軍他,殉國了!”來人泣涕哽咽。
啪——
江灈打翻了茶盞。
“你說什麼?”
明德二十一年,西北戰,威遠將軍壓糧北上,支援不敵,卒,年二十。
“咳咳,咳咳咳——”
江灈低頭一看,滿手鮮紅。
他一邊拿帕子擦掉,一邊心裡想:
真是命運弄人啊,他自負才學,少年得誌。十九歲入朝為官,二十七歲位列三公,多少人一輩子都夠不到的成就,他輕而易舉就得到了。
二十三歲,父親病逝;二十六歲,母親亡故。如今,至親至愛皆已不在,獨餘他一人,去做那良臣,孤臣,年少時的躊躇滿誌,如今都被光陰世事蹉跎了啊。
江灈以袖掩麵,隱隱漏出些哽咽聲。
沈十四啊,沈十四,我以為你會回來的……
翌日,下了早朝,
“之前城東查的事,準備一下,不用留了。”江灈坐在馬車裡冷靜吩咐。
“大人這是……?”江離驚訝。
城東那邊的事牽連了朝中數位大臣,有些還是太子黨。大人這是,要對太子出手了嗎?
江灈從今早睡醒就心神不寧,胸口也有些憋悶,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
“籲——”
馬車突然停下,江離立刻掀簾問:“就要到門外了,怎麼了?”
車夫有些吞吐:“回大人,前麵路上好像死了人。”
“今年冬天冷,許是凍死了乞丐。”江離嘀咕著,又想到大人向來心腸軟,便沒等江灈開口,就自主道,“待會你去給裹張草席,拉去郊外埋了吧。”
說罷悄悄側頭看向江灈,見他家大人依舊低著頭,神色不明。
“駕!”
馬車又前進了,外麵一陣卷夾著雪粒的風吹開了簾子。
“咳咳咳咳……”
“大人!大人!”
江灈又一陣急咳,終是沒抵住洶湧而來的黑暗。
“大人憂思過度,積勞成疾,加上原先胎裡就帶出的毛病,若是好好將養,許是,還能有個十年八年。”
“可如今朝中形勢緊張,大人豈會此時收手!”
“若是再這樣下去,三五年都難啊。”
江灈在一片唉聲歎氣裡醒過來,止住江離和康伯要上前的動作。
“去叫季先生來。”江灈說。
江灈不顧大夫和康伯的阻攔,堅持與季先生聊到深夜才放人。
季丘一出門便被江離攔住,見那江離眼眶通紅,低聲和他說:
“季先生,您是大人的老師,老爺夫人故去,大人定聽您的話,求您勸勸他,大夫說大人若再這般操勞,怕是,怕是三年都難活。”最後兩句說出了氣音,江離自小跟著江灈,如何也不忍心看著小公子這般磋磨自己的身體。
季丘聞言卻也是歎了口氣,說道:
“他如今是心病,良臣難為,他一做就是八年,這些年他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你也清楚。如今知曉沈寒州的死和,和那位有關,他怎麼可能忍下去?你們要忙起來了,京城這天啊…”季丘拍了拍江離的肩膀,搖搖頭離開了。
屋裡的江灈聽到了二人的談話,他無意識的撫摸著手中的平安福,邊角都已經褪色了,這是早就做好的,可惜那年沈寒州走的突然,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沒有來得及送出去,總想著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江灈把平安福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
彆怕,十四,傷害你的人,我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明德二十九年,太子德不配位,敕奪太子之位,押入廷獄。
江灈漠然的看著淪為階下囚的昔日太子。
“江灈,你好狠的心,原是我一直看錯你了,你才不是什麼狡猾的狐狸,如今你要如何?嗯?江丞相?”
“江灈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太子殿下,哦不對,是前太子殿下,人在做,天在看呢。”
明德三十年,帝恙,三皇子旻監國。
“江灈,收供納賄,結黨營私,證據屬實,收入廷尉獄,聽候處置。”
“江大人,得罪了。”
嗬,你聽,多荒謬。
“喂,有大人見你。”
江灈聽到聲音抬起頭,
“三殿下真是好謀算啊。”
“江大人這兩年是,越發落魄了。”李旻上下打量他一眼,得出結論。
“自然比不過三殿下,如今,朝中該是您的一言堂了。”
對方聞言輕笑,“哪裡,還要感謝江大人這兩年替我拔出不少太子的爪牙,不然,我哪能這麼快就把人扳倒。”
江灈哂道:
“太子是儲君,上承天命,下順民心。三殿下即便手段了得,但失民心者,豈有長久?”
對方並未理會他話中譏諷,依舊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
“二哥性子太優柔寡斷了些,不然,明德二十一年,哪有我的活路?”說罷,頭腦中似乎想過什麼,意猶未儘的看過來。
明德二十一年?
江灈腦中回想,那年……難道?
想法還未成型,那邊又自顧自說起來:
“不過這樣也不錯,”李旻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用你那心上人的命,換來西北這麼多年的平穩,我也省了不少事,不虧。”
“你說什麼?”江灈攥著欄杆,死死盯著李旻
這句話的信息太多,江灈本就因為刑訊混沌的頭腦一時不知該驚訝於那句“心上人”,還是思考他話中的含義。
“嗯?不用太過於驚訝,畢竟你那位心上人當初也是寧死不肯吭一聲的,然後你猜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來了什麼?”李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話語如淩遲般一句句落下:
“是刻著江大人名字的玉佩!貼身藏在裡衣,可憐沈小將軍一腔深情啊!”
心臟像被緊緊攥住又突然鬆開,痛苦到麻木後又猝然吸進一大口涼氣,讓他生理性的反胃。
江灈突然開始劇烈抽搐起來,頭抵著鎖鏈大幅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折騰得臉色更加灰白,已如膏肓。
“是不是很好奇當時的情景?你查了這麼多年,該有些眉目的,比如當初戰報上的沈小將軍,他確實沒死。”
說完,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又道:“說起來你也見過他的,你家門口那個乞丐,不覺得眼熟嗎?你的人給你遞來西北最後一批消息的那晚,馬蹄從他身上踏過……”李旻頓住,手上比了一個誇張的手勢,歎息後大笑,“一路從西北爬回來的病體雪上加霜啊,若不然,怎麼也會挺過冬天的,你說是吧?江大人?”
江灈已經聽不見李旻接下來的話了,呼日烈是如何在軍帳折磨沈寒州,沈寒州又是如何一聲不吭被割下舌頭,挑斷腳筋。
他通通聽不見了,他隻是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想:
怪不得他覺得身形莫名熟悉,兩年前隨意一瞥的麵貌早已在記憶裡減淡、模糊,任憑他如何想擦去那蒙在心口的霜,也徒勞無功,叫他再想回憶一遍愛人的臉也不能。
江灈悲慟的發現,他連年少時的沈十四也有些記不清了,可是他才三十歲,而立之年,年少讀書過目不忘的他,怎麼就連一張臉也記不得了?那樣熱烈生動的臉,全京城誰不知道他沈小將軍?
“這一身怎麼樣?如今外麵都稱我沈小將軍,本將軍如今可是有軍功在身的人了。”
“那句詩怎麼說的來著?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和本將軍真是相配!”
“小爺我萬軍之中取敵首,靠的可就是這一身好功夫。”
“溯之,溯之,你彆生氣了嘛。”
“小灈,等我回來,要和你說件事,你等我。”
“嗬嗬兩年了啊,沈寒州墳頭草都長高了吧。”
嗚哇一聲吐出大口鮮血,江灈感到眼前一黑,
再不能視物。
明德三十年,江灈流放嶺南,途荊州,卒,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