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除了少了淩景途,還少了新購的兩袋貓糧,一個被迫與十一兄弟分離的鼠玩偶,以及那份安放在床頭櫃上的裝裱好的“見證”,而江渚原打算回天垣族時捎帶的那些包裹雖已經被規整地堆放在角落,但兀自惹得他心亂如麻,好像這些東西隨時都可能崩塌一樣。
此外,這些盒身上還分彆貼有一張便簽,想是這個任勞任怨的人憂心某人分不清這些包裹盒,便對盒裡的東西進行了備注,不過有三四張便簽上的字是被塗抹過的,最後留給便簽上的字的筆鋒看起來也有些遲鈍,許是落筆的人恰好遇到自己不認識名字的蹊蹺物,所以隻能猶猶豫豫地用不大確定的諧音字代替。
“淩景途呢?”江渚沒好氣地打開已撕掉黃符的盒子,揪出躺在盤子裡的皮毛油亮的鼠哥,壓著微微顫抖的聲調,厲聲問,“他去哪了?”
鼠哥睡眼惺忪地趴在地板上,回味過盤子裡的煎蛋的味道,抹了把口水,漫不經心地說:“能去哪兒,或許出去買蛋糧了吧……”
昨天晚上淩景途放他出來的時候,特地給他做了一盤煎蛋,而看在這盤煎蛋的油麵上,鼠哥頗仗義地暫時擱置教訓江渚的衝動,準許疲憊的江老大爺先休養生息一晚上。
“要不就是因為你不懂得憐香惜玉,我途弟受不了,摸黑潛逃了……”鼠哥不怕死地嘟噥一句,哈欠連天地翻了個身,“你這麼急著找人乾嘛,昨天晚上還沒有膩歪夠嗎?”
聽到這幾句明目張膽的調侃,江渚並沒有仗著火氣抬腿碾死腳下的大耗子,他起身快步走向門口,隨手抄過衣架上的大衣,轉而就去開門。
然而當他觸碰門把的刹那,一霎徹骨的冷意沿著他掌心的紋路堪堪鑽入四肢百骸,令他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可他卻沒有應激收回握住門把的手,反而若有所思地攏緊五指,任由那些如針的寒涼刺痛他手心,借此消減心底禁錮的悲怨。
隨即如果不是鼠哥聚力跳在他胳膊上,逼他鬆開手,他怕是已經麻木地感覺不到手掌無聲的痛意。
鼠哥見江渚垂下手臂,剛想劈頭蓋臉地將鼠眼裡的傻子大罵一頓,可當他抬頭看到江渚眼底忽地氤氳的微紅時,恍惚悟到了什麼,便硬生生把頂在嗓子眼的冷嘲熱諷給吞了下去,化成了一個響亮的驚嗝。
一人一鼠就這樣默不作聲地杵在玄關處,屋裡寂靜地隻剩下一些老朽木具的哀吟聲,以及鼠哥屢次三番欲言又止後的咽口水的聲音。
而此時,那些貼在門窗上的咒符仿佛能把外麵的冰天雪地歸為己用,並將其刀刻斧鑿成包裹房間的冰壁,這些一夜砌起的冰壁,猶如架起弩箭的城牆,駐足投視間便能讓城外的人望而止步。
過了許久,江渚兀自鎖著眉頭,他心緒難安地攢動過喉頭,終於舍得啟開有些皸裂的薄唇,死鼠當活鼠醫地問:“能破嗎?”
“不能。”鼠哥毫不謙虛地攤開鼠爪,一清二白地往江渚心頭澆冷水,“不過這玩意兒不需要破,三天後自然就消……祖宗噯!”
聽到“三天後”這一恰好渡過冬至的期限,江渚二話不說,當即喚出翎箭,驀地紮向被冰封住的房門。
冬日的暖陽還未來得及褪去山頭厚重的積雪,便無可奈何地披上了帷幕,同時將寂夜山路上的孤魂野鬼一並困在淒涼的一隅,困在這走不出的寒冬臘月天。
在這種百鬼齊哀的冷天,淩景途貪戀地留存好眼底的餘溫,妄想融去周遭不肯消逝的霜雪,可惜無論他如何搜尋這些零落一地的枯黃殘陽,終究抵擋不住鋪天蓋地的黑暗。
而隨著凜凜黑夜湧生的魑魅魍魎猶如天羅地網般堪堪圍攏在鬼門關,尤其是臨近陰氣至極的冬至,即使彭老利用千餘咒符加固鬼門關封印,但依然壓不住漫天卷襲的熾紅死氣。
所以踏入鬼門關之前,淩景途踟躕片刻,仍是禁不住回頭望去,仿佛此去一彆,他便再也沒有回眸的機會。
他原以為隻要同以前一樣,把心埋在隔絕塵世的城池壁壘中就能隱藏滿心的奢望,奈何他現下越是猶豫彷徨,那些還未放下的心事便趁機隨翻起的夜風打攪他偽裝的肅寂。而這時他才驚覺自己並不是傳言中渡魂的神明,他是人,每個天垣族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們會哭會笑,有情有義,在這個世上也會有盤根錯節的羈絆,可他們肩上又挑著“神明”的擔子,他們被困在人鬼交替的地方引渡亡魂,對於他們這一生,隻有所謂的生死,根本沒有奢求的輪回,如果他們想打破禁錮,試圖擺脫鬼門關的“詛咒”,那恐怕得到的也不是什麼生生世世,畢竟生而為人,但一念卻可成鬼,當年試圖逃離這裡的人如今早已成了無間鬼蜮裡的“鬼”,他們即使逃掉,也做不成真真正正的人。
而他是例外,他這條命是有人逆天而行換來的,可悲的是,他曾經也動過邪念,有那麼一瞬間,他妄圖舍棄一切,不顧所有毀掉鎮祟石,然後追隨一人一走了之,所幸真到了要拋出命做籌碼,依此護住陰陽兩地的時候,他沒有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隻可惜那時他護住了萬千生靈,卻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
今日再次為了萬千生靈,從未想過要與江渚同生共死的他知道自己食言了,他把江渚獨自留在陽間,自己則已站在陰陽兩地的分岔點,如果冬至之後他還活著,江渚怕是不會再原諒他,況且江渚說過的,他要忙著掙鼠糧,根本不會來尋他。
可江渚還說過他願意等……淩景途不知所措地默默想著,如果這次他活不成,江渚當真會一直等著他嗎?
不過等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這咒符是淩景途貼的……”江渚平鋪直述地說著,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同家裡唯一能喘氣的耗子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