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零星掛著幾顆星子,月光勾勒著雲塊的銀邊,給大地裹上一層冷淡的銀霜。
立夏,但是也不太熱,至少對於賀陽來說是這樣的。已經十二點多了,按理說,應該是睡著的。也不會有人覺得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失眠。他很累了,眼皮在打架,可是就是睡不著。
天上唯有的幾顆星星,很快就連完了。索性閉上眼睛,時不時的吵鬨聲又湧入耳朵。樓下路口夜市攤老板的吆喝聲,也有人大聲挑剔著多放了辣椒。
辣椒啊,他最喜歡辣椒,或者可以再放些土豆片。
正這樣想著,一陣汲著拖鞋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厚厚的鞋底拖著地麵,聲音聽起來有些沉重。知道是母親來看他了,賀陽便把被子拉過頭頂蓋了起來。
門被打開的同時,吱啦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拖得太長了,像是某個女人淒厲的慘叫,又或許是在笑吧。
老式木門用舊了都是這樣,哪怕睡了也會被吵醒,他早就習慣了。唯一不習慣的,隻有母親芒刺般的眼神,他看不到,但是也絲毫不會影響他的體會。
每次這個時候,他總是會裝睡,以至於母親一直認為他不會醒來。
很快地,門又被輕輕拉上,依舊是一陣笑聲。沉重的聲音漸漸遠了,在玄關處停留了一陣,腳步聲變得清脆起來,富於了某種音樂性的節奏。
老式小區,外層一道鏤空的鐵門,裡層一道帶著貓眼的木質防盜門。碰碰兩聲,又兩聲,打開,又關上。鑰匙轉動起來,叮咣作響。
母親下樓。
賀陽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盤腿坐到書房的桌子上。書房桌麵緊挨著窗戶,窗簾沒拉,厭厭地搭在桌沿上。他抓過窗簾上的珠子把玩著,把目光投向樓下另外一條黑漆漆的小巷。
孤零零亮著的昏黃路燈下,站著一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衣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束花。沒一會兒,一個穿著紅色長裙的女人走了過去,兩人趁著夜色一陣廝磨,隨後便消失在路燈照不到的夜幕當中了。
賀陽從桌子上跳了下來。
紅色長裙,母親衣櫃裡最喜歡的那件。
心裡有點發冷,他笑了。
鐵門被反鎖上了,他打開了裡頭的木門。不出意外地,那裡站了一個十三歲的男生。慘淡月光打在他側臉上,亂糟糟的長發,鼻子高挺。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麵。
男生動了動,靠著鐵門坐了下來。
賀陽也跟著坐下了。
他們不久前才打過一架。
“我們,算朋友嗎?”是男生先打破平靜。
賀陽想笑,事實上,他已經笑出來了。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啊。”男生對他的冷漠態度絲毫不在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或許明早,或許再也不回來了。”
他有些惡毒地想著,路上能竄出一輛醉駕的汽車,把兩個人攔腰截斷。又或者,突然卷起一陣海浪把這個城市全都淹沒。
“你沒問過我的名字。”男生眯著眼睛笑了笑,“你沒問我。”
賀陽不耐煩地起身,打算關上門了。
“我叫程柳青。”
門關上了,卻沒有把這句話隔絕在外。
他回房間從存錢罐裡拿了十塊錢,塞到門縫下。
“一碗酸辣粉,多醋,多辣,不要香菜。”
沒一會兒,程柳青滿頭大汗地提著酸辣粉上來了。
鐵門的網格不太夠把一碗酸辣粉遞進來,他提著袋子,讓賀陽把胳膊伸出來吃。
賀陽抬頭,“你不吃?”
程柳青笑了,“我晚上不吃飯。”
“哦。”
又是一陣沉默,空氣裡隻有屬於夏夜的酸辣味。
臨走的時候,程柳青又問了他一遍,“我們是朋友了嗎?”
賀陽被辣得滿眼淚花,“算個屁。”
一碗酸辣粉四塊錢,六塊錢的車費,他沒把多的錢還回來。
沒還回來啊,真可惡。
飲水機沒水,藍色水桶放在地上,已經落了灰,胃裡翻騰著洶湧的火熱。
他脫掉身上的背心和短褲,打開淋浴頭。
接觸到冰涼的刹那,他渾身猛烈地抖了一下。上下牙齒不聽使喚地,分開、又合上,他咬緊牙根。
淋十分鐘,隻會感冒,不至於發燒。
吹乾頭發,穿好衣服躺會床上,一切都歸於原位,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三個重重的噴嚏在空氣中綻開,他揉了揉鼻子,終於有了睡意。
原始小徑,黑的是樹影,灰的是路麵,路的那頭,白的刺眼。
他睜開眼。
鄭利華剛好走進來,把豆漿和包子放好在書桌上,“陽陽醒了?快點起來洗漱,還熱著呢。”
他搖了搖頭,“媽,我有點不舒服。”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好像是有點熱,哪裡不舒服?”
“喉嚨痛,可能感冒了吧。”賀陽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幫我請個假。”
“也隻能這樣了。”鄭利華拿出醫藥盒,翻出幾盒感冒藥,一樣扣了幾顆,“先吃著,等我中午回來了帶你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總這樣也不是辦法。”
“等著,我給你接水啊。”
賀陽看著手裡的感冒藥,綠的,更綠的,白的,更白的。
他握在手裡。
母親推門進來,“飲水機沒水了你怎麼沒打電話叫人送過來?”
見他低著頭不說話,又放緩了語氣,“水我放鍋裡燒著了,你吃完早餐再吃藥。”
賀陽點頭,“知道了,你去忙吧。”
亮紅色的身影終於從他眼簾撤了出去。
一口一口,吃完包子,豆漿一股子糊味,連帶著那些過期半年的藥丸,一起衝進了馬桶。
關上煤氣灶,倒水。
他把鑰匙在兜裡揣好,轉身離開了。
小區門口剛好停了一輛空閒的出租車,他拉開後座的門,坐了進去。
“師傅,市人民醫院。”
“去哪?”
“市人民醫院。”
“你家人在那?”
賀陽搖了搖頭 ,“我去找人。”
後視鏡裡,司機露出有些類似失望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而失望。
路邊那些不來自法國、也不是梧桐的法國梧桐,在淡灰色的車窗外飛快閃退,車,人,賣早餐的小店,都在後退。
到站了,他付好錢。
大廳的指示牌,腎內科,三樓。一間一間巡視過,終於在走廊儘頭那間鎖定目標。
他拉開門,坐在空床的床沿上。
男人主動向他打招呼,“小朋友,你來看你奶奶?怎麼不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