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年的駕照是十五年前拿下的。他是典型來自上個世紀的老人,不習慣電子產品,一切資訊都來自於報紙上。現在,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需要在放大鏡下才能閱讀。
作為多年的管家,他有單獨的房間,窗戶朝向西方。每一個夏天的下午,太陽當西曬,屋內炎熱無比。
他曾是江老太爺的老戰友。老太爺生前對他是絕對的信任,甚至在他的屋內安裝了和自己寢屋同款的空調。
張萬年感激之餘,勤儉節約的理念卻早已深入骨髓。樸實的老人從不主動開啟空調降溫或是取暖,除了江晚南或江承岩來找他說話的時候。
上年紀後,他就不再開車了。但今天,他讀懂了晚南的難過,為她破了例。
老人家握著方向盤,戰戰兢兢。好在通往馬場的路是偏僻的,一路上看不見幾輛車。
晚南卻非常放鬆,每一個和張爺爺在一起的時光,都是極其放鬆的。
心野跑馬場。心野,心之原野,這是江晚南最向往的去處。她默默望著車窗外移動的朦朧風景發呆,心裡在想江承岩。
兩年前,她能來到這片釋放她哀傷的原野,還是托了哥哥的福。那天是哥哥的生日,父母原本隻想帶江承岩來騎馬遊玩,但這小子居然“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帶上妹妹一同前往。
夫妻倆實在拗不過,無奈之下才遂了他的心願。
一路上,她聽到媽媽最多的抱怨便是:
“這是你哥的生日,你來做什麼?”
那年她十歲,儘管老早就隱約感受到了身為女兒身的局限性,但這一瞬,她所有的幻想赫然破滅——我哥的生日?為什麼你們從來不肯給我江晚南過生日?
幻想破滅後,她卻成長得飛快。她花了大量心思在中外名著的閱讀和思考上,短短兩年後,她對萬事萬物的感受力、思考深度以及察言觀色的能力都已經遠超同齡人,甚至超過了大部分的成年人。這到底是好事嗎?她又想不明白了。
好在,這次奔赴的是馬場。跑馬是奔騰的,熱血的,激情洋溢的,能讓人暫且忘卻世間的煩惱苦痛。凡事都有第一次。畢竟是相似的基因,對於運動,江晚南和哥哥一樣,亦極有天賦。她比一般的孩子高很多,兩年前便達到了騎馬所需的最低身高標準。
仿佛是來自前世的記憶。不論是江晚南還是江承岩,一旦躍上馬背,他們很快便學會了騎馬。到後來,他倆不顧教練的勸阻,在草原上策馬奔騰。
那教練姓李,也是個實誠人,拗不過兄妹倆的瘋狂執著,便同樣騎馬跟在他們身後。
這日,他們的馬兒奔跑了整整一個下午,李教練也心驚膽戰了一整個下午。江晚南翻身下馬之際,李教練的藍色製服也被汗水浸了個透,落湯雞似的濕貼在那副黑瘦的身體上。
“嘿大叔,”她朝李教練走去,帶著憐憫而自嘲的笑容,
“放輕鬆一點,我哥才不會出事。至於我,出事了也就那樣。”
李教練吃了一驚,向這孩子投去複雜的目光。
江承岩的堅持下,父親心軟給辦了長期卡,入駐了心野馬場的高級VIP會員。自從體會到了奔馬的刺激,體會到那份刺激帶來的無可言狀的強烈興奮,江晚南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一到周末便嚷嚷著要去馬場跑馬。
當然,她隻會對哥哥和張爺爺“嚷嚷”。畢竟隻有他們是真心疼愛她,又有愛她的能力和魄力。
“南兒,我們到嘍!”張萬年樂嗬嗬地宣布。
她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張爺爺已將車駛入停車場,那片碧綠的原野觸手可及。
江晚南歡天喜地,跳下車便朝基地奔去。
跑馬的原野綠油油的,一望無垠。迎麵而來的微風沁人心脾,甜甜的,帶著盎然的春意,勃勃的生機。
張萬年會心一笑,跛著腳慢慢跟上女孩越來越小的身影。
女孩徑直闖入教練員的辦公區,馬場中心一幢獨立老舊的兩層樓高的磚瓦房內,風風火火大喊,
“李教練,快牽我的\'赤兔馬追風\'過來!”
裡屋走出一位麵色黝黑的矮個子男人,穿著藍色舊製服,麵上掛著親切的笑。男人十分抱歉地說:
“小江妹,實在不好意思!您之前騎的馬已經被彆人買下了。不過我們還有其他的馬匹——”
“我可不要騎彆的!我隻要赤兔馬追風!”
李教練尷尬笑笑:
“小江妹,它可不是什麼‘赤兔馬’,隻是比其他馬高大些而已。”
“這我當然知道!”江晚南沒好氣翻個白眼,
“我又不是呂布關羽,哪有資格騎真正的赤兔馬?我就單純給它改個名都不行嗎?”
“這個嘛......”李教練支支吾吾,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張萬年迎了上來,和李教練交換目光。
麵對小女孩的倔強,兩個男人都有些局促。
慈祥的老人轉向女孩,剛要開口相勸,不遠處的原野上傳來馬蹄聲陣陣,吸引了三人的目光。一位少年踏馬瀟灑朝這邊馳來。
江晚南循聲望去。少年座下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赤兔馬追風”。江晚南眉心微蹙,當即感到不悅。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麵上,凝視那雙倔強慍怒的黑亮眸子。
少年笑了:“赤兔馬追風?原來我的馬早有名字了。”
江晚南怔了怔,少年的態度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看看他,看看那匹褐到發紅的馬兒。
看看馬兒,再看看他,心裡有點驚奇,有點迷糊,有點茫然。最後,她的目光鎖定在眼前的“掠奪者”身上,細細打量。
少年和哥哥年齡相仿。他們都有著溫潤如玉的外表,溫和的目光。不同的是,他的眸子是深褐色的。
他的碎發微微淩亂,他的笑容很暖,但江晚南總感覺眼前的少年有種生人勿近的氣場。
不知是感覺還是錯覺。
彼時的她尚且年幼。她心心念念的,隻有少年身下的坐騎。
“請問,我可以租它一個下午嗎?”她組織禮貌的措辭,
“我隻有周末才有時間,好不容易才來一趟。”
她擺出自己的難處,希望得到對方的理解支持。
少年麵上依然微笑著,卻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
他自然而然地拒絕了她:
“都是學生黨,誰不是從夾縫中擠時間過來呢?”
江晚南一怔。是啊,大家都挺忙的。她所鐘愛的馬兒,那載她馳騁原野,駛去一切煩惱的追風,無奈已經被那人買走。女孩蕭索地想。
它再不屬於心野馬場,也再不屬於她。
嗓子裡發出一絲嗚咽,晚南心下酸楚,幾乎就要落淚。
張萬年歎了口氣,在她麵前蹲下身:
“南兒,難得來一趟,要不咱還是去騎彆的馬?”
晚南拚命搖頭,搖地落下眼淚。她沉浸在失落的世界裡,沒覺察到少年看她的目光,漸次深沉複雜。
沒了指望,她飛快抹乾眼淚,咬咬牙正要說回去的話,抬眼卻剛好和少年四目相對。
他在看她,他的眼神和麵容都變得相當嚴肅了,和剛才如玉般的溫潤大相徑庭。
少年那幽深鎮定的眸子,分明是在仔細的,毫無忌憚地,也毫不掩飾地研究她,令她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