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你八歲的時候,一張小臉全是嚴肅,和我說沒有本事的男人,隻會以吸取女人的注意力為尊,覺得自己多了不起,其實都是窩囊廢。你現在還會這麼想嗎?”
“是嗎?我已經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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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美這個妹妹,很不一般。
至少莊夢在知道她的事情之後,震驚了許久,印象中那個吸著鼻涕傻傻發笑的妹妹,和現在的模樣聯係不到一起。
三嬸終是給她報了職校,學了護理專業。因為兩家學校離得近,入校第一天,還順帶著接了莊夢吃了飯一起去學校。
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看著莊美一臉懵懂的模樣,趁著三叔三嬸在和宿舍阿姨說話的時候,認真叮囑她:“在學校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能讓彆人欺負了,要是受委屈了可以告訴我,或者你爸媽,不要惹事但也不能懦弱,不然他們隻會欺負得更狠。還有最重要的是,可以交男朋友,但要做好措施,不到結婚的那步,千萬彆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莊美笑嗬嗬看著她,翻起的嘴皮露出大大的牙齦,她問:“夢姐,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這麼有經驗。”
莊夢噎了一瞬,還沒看清她眼裡閃過的嘲諷,便已經換上原來的樣子,說:“那我找你借錢,你會借給我嗎?”
她原本以為這是玩笑話,直到莊美一次又一次發過來信息。
“姐,在嗎?我手機沒話費了,能不能借我十塊錢交個話費?等我爸給我錢了我就還你。”
“姐,借我五十買件衣服嘛,學校太冷了。”
“姐,學校說交資料費,我沒錢。”
“你知道的,給我錢唄。”
莊夢壓抑著內心的憤怒,耐著性子回複她:你三天兩頭借錢,我記得你爸每個月給你一千塊的生活費,還不夠用?你也該學著管理自己的錢,是不是被人騙去用了?一些沒必要的花費就省著些,你爸媽賺錢不容易。
莊美不會回複,過兩天又像沒事人似的,繼續要錢。
莊夢前前後後借了幾百塊給她,一點還錢的影子都看不到,自然也不想再借。
於是她莫名其妙被莊美罵了一頓,然後被拉黑。
又被加回好友,依舊是在要錢。
莊夢翻看了一圈她的空間,隻覺得精彩紛呈。她以前從未留意過這些,倒是讓她震驚得好久都緩不過神。
一條條咒罵的,詛咒的,發情的,還有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配上,她如墜冰窟。
然後空間被鎖,她什麼都看不到了。再去翻沒有一絲痕跡。
家族群裡有人陰陽怪氣說了一通,莊夢這才從這一條條的對話裡找線索。莊美不僅向她借錢,身邊的長輩都借了個遍。長輩自然是有錢一些,幾百上千都借給她,也不要她還,但次數多了借口多了過於頻繁,也終於引起了大家的懷疑。
而三嬸在群裡就一句話:隨便她,我就當沒有這個女兒。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群裡吵翻了天,但正主不發話,也就散了。
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是莊美回家生了孩子。
這次的信息,打得莊夢一臉懵,打得她的父母措手不及。
莊美深夜回到家,已經大著肚子,她爹媽還沒來得及哭,她就已經在家臨盆。
消息瞬間飛滿整個村子,連一向驕傲自負的爺爺都抬不起頭,躲在家裡不出門,隻罵著莊美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
生了個女兒,包著帕子捂著頭,任爹媽怎麼問,都不說孩子的父親是誰。直到三叔給她跪下,說孩子不能沒有父親,總得想想將來的路,她才慢吞吞吐出個名字。
三叔不敢耽誤,立馬去學校找到男孩,男孩卻一臉嫌棄,“她同時和好幾個男的亂搞,我怎麼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三叔氣憤之下報了警,這一查確實查出她和四五個男孩子在同一時間在一起,最終做了親子鑒定,確認孩子生父。
男方家不想要,畢竟自家的孩子還在上學也是個孩子,於是兩家私底下商量著賠了幾萬塊,就當是莊美的青春損失費。
三嬸在家裡眼睛都要哭瞎了,卻還是為了她打算,找了同村一家善良老人沒有孩子的人戶,說是將孩子送給他們養,她就算想孩子了也能時常看到,這事按下過個幾年風聲過去,她依舊是清清白白的大閨女,將來也不愁嫁不出去。否則才十幾歲就未婚先孕還生下孩子,將來可怎麼辦才好。
好說歹說,莊美總算是同意,說坐完月子就送走。卻在坐完月子後反悔說,若是將她的女兒送走,就報警說自己的爹媽拐賣人口。
不光如此,她還要求給她的女兒大辦滿月酒。
“她瘋了嗎!”莊夢不敢置信。
三叔三嬸也瘋了,確實也辦了一場滿月酒。
胡晴嗤之以鼻,“你就不要去了,丟臉的事情讓他家女兒做就好,免得彆人說我們莊家的女兒都像她那樣,沒有廉恥。”
莊順悄悄告訴她:“彆大驚小怪的,這場滿月酒說不定是三叔三嬸的意思。”
啊?
“三叔沒本事,早些年借錢修的房子錢還沒還完呢,後來又借高利貸買了貨車說是拉煤,老家的煤礦早就大不如前,他自然也沒什麼生意。三叔這人情商不高,平時沒什麼朋友,也沒什麼路子,三嬸為了生兒子不是辭掉工作了嘛,這些年就靠著老家那幾畝地過日子呢。”
“然後呢?”
“然後?”莊順聲音冷淡,“莊家的基因就是個賭。三叔還好,平時賭著玩玩,三嬸才叫厲害,一晚上輸贏有幾千塊,還借了高利貸還錢。辦這場滿月酒,雖說難看,但好歹能收回來不少份子錢,夠一段時間賭錢了。”
她搞不懂,為什麼大家都在賭錢。
莊軍也賭錢的,隻是胡晴鬨得厲害,所以打得不大,加上生意忙,也就過年那幾天過過癮,但她是知道的,小時候為了莊軍輸錢這事,胡晴沒少和他鬨。後來鬨得煩了,胡晴自己也開始打牌,反正有錢大家輸。
小叔也賭錢,賭到傾家蕩產,小嬸子哭喊著要回娘家,他跪地賭咒說再也不賭,洗心革麵好好做人這才停下來。但沒過多久又壓不住心裡的癮蟲,悄摸摸去賭,直到人家上門潑油漆也還不上。小嬸也失望透頂,一次又一次的賭咒發誓她再也不信,兩個孩子也不要了,直接去了外地,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你看著吧,我估摸著,三嬸要跑也說不定。”
驚雷炸在耳邊,莊夢從未想過平時看起來相敬如賓的三叔三嬸還有這樣的事情。
“為什麼?”
莊順點了支煙,“欠的錢太多了還不上唄,三嬸說要去外省打工賺錢,你知道的,像這樣的,十有八九都不會回來了。回來做什麼?守著沒出息的男人和下半輩子還不完的債?又不是傻子。聽說三叔死活不同意,為了這事吵呢。”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還知道很多…算了,你還在讀書,少聽些八卦。”
這場滿月酒胡晴去送了個禮錢就匆匆回來,連飯都沒有吃一口。回來嘴巴不停地說,莊美要嫁人了!
對方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三十多歲,是三嬸娘家人牽的線,說是在月子中就已經商定了結婚事宜,隻等著她坐完月子,找個好日子儘快嫁過去。
“她居然肯嫁?”莊軍冷笑。
“男方家窮,老爹死的早,老媽帶著五個兒子長大。說是家中排行老三,平時做些泥水活路,實在是太窮了才沒找到媳婦。這不她家不要彩禮,男方家也不嫌棄她生過孩子,不嫌棄她是個傻子,就湊到一起去了。你彆看莊美平時癡癡呆呆的,聰明得很!酒席上第一次見麵,就騙了人家幾百塊錢呢!”
莊美辦完月子酒就被三嬸收拾著幾件衣裳送到了男方家去,說是給他們小年輕培養一下感情,畢竟要結婚了,總不能盲婚啞嫁。
沒過兩天,莊美懷孕了。
懷孕後第二月,選了個好日子,風風光光辦了場結婚宴,正式嫁做他人婦。
短短三月,三叔家辦了兩場酒席。一場滿月酒,一場結婚宴。
生下來的女兒暫時養在三嬸名下,由男方每月支付一定的撫養費,不過很快男方家就不再給錢,說是莊美懷孕花銷增大,供不上。
彆人的女兒和自己的孩子,肯定要先顧自家的肚皮。
再者也是聽說,莊美懷著孕,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總是伸手給男方要錢,今晚不是喝酒就是請朋友吃飯,不是去KTV通宵就是要出去耍兩天,若是不給錢不答應,她就威脅說把孩子打掉,誰也討不到好。
莊夢私底下和莊順說過,可憐的是那個女兒。
生下來就已經不受人待見,她的爸爸不要她,媽媽不喜歡她。如今用莊美妹妹的名義上了戶,將來她該叫莊美姐姐還是媽媽。莊美自己都顧不過來,更不可能把她接到身邊去撫養;男方有了屬於自己的孩子,怎麼會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她傾注父愛。
“她自己選的路,有什麼好可憐的。隻能怪那孩子不會投胎,遇到這樣的父母,還不如當初死在她媽肚子裡,一了百了。”
後來的後來,莊美生了孩子,又懷了孩子,不停歇地生了五個女兒,依舊沒有如願生上一個男孩。婆婆早就看她不順眼,每日指著鼻子罵,實在氣得狠了也會提著棍子打。
莊美無所謂,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從不反駁。被打也受著,總是笑嗬嗬的樣子。聽說她跑過幾回,一開始跑回家,被三叔三嬸送回去,後來跑出去,被逮回來後就用鐵鏈鎖在屋子裡,常常嚷著要喝酒,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三嬸終究是出去打工了,帶著莊婷一起,多年之後,依舊沒人知道她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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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順終究是沒再繼續上學。
原本他出去過,還是回到家裡。莊夢問他為什麼,她記得他想去海邊。
“我在家,好歹能看著你和老媽,我現在力氣大,有我在老爸不敢打你們。”
十七歲的莊順,跟著莊軍學開貨車,幫著家裡開始做生意。時常出去就是一周半月,覺也睡不整。
莊夢收著他的臟衣服洗,他迷迷糊糊醒來,捂著眼睛擋住亮光,無意識道:“你回來了?放幾天假?錢夠用嗎?我兜裡有幾百塊,你拿去用。”
“我有錢的…”莊夢拉了拉簾子,替他擋住外麵的陽光。
地上全是煙頭,小小的房間烏煙瘴氣。莊順卻翻身起來,眼角還留著眼屎,眼睛半眯著,從枕頭底下摸出幾百塊塞在莊夢兜裡又倒回床上,“彆和老媽說,這錢是我一點點昧下的。一會兒想吃什麼和我說,我睡醒了給你去買。”
說完翻了個身,呼嚕聲響。
莊夢拿著手裡皺巴巴臟兮兮的幾百塊,內心複雜。
晚上莊順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莊夢對於做飯,向來一板一眼,煮米的水一定到食指的第二關節,炒菜順序向來不會出錯,放鹽放油內心都有一把尺子,不會多也不會少。不說難吃,總之就能吃就行。
而莊順像是無師自通,不常做飯的他,但凡做飯,是肯定非常好吃。
肚子吃得滾圓,莊順眼疾手快收著碗去洗,莊夢驚訝望著他:“你轉性了?”
莊順悄悄湊到她耳邊,“我房間裡有啤酒,一會上來喝點?”
莊夢就摸到他的屋子,自己先開了瓶啤酒喝著。莊順買了台電腦,他說是自己組裝的,有模有樣。
等他進來的時候,手裡還拎著去商店買的胡豆花生米,還有莊夢喜歡吃的薯片鍋巴,兩人談天說地亂七八糟說了一通,喝了一通,莊夢已經醉了。
“這才一瓶?你就醉成這樣?”
莊順的酒量一向很好,他自己說就算是抬箱子,兩箱三箱白的啤的混著喝根本不在話下。
莊夢笑笑不說話,抽完了手裡的煙,說:“我明天就回去。”
“嗯,錢不夠就和我說,看你瘦成猴樣,多吃點。”
“你知道的,我嘴巴一向很挑。”
“不好吃就出去買唄,非得吃什麼食堂。”
莊夢撇撇嘴,起身拍了拍屁股,睡覺。
隻要莊夢不回家的日子,莊順一定會發信息給她,問她錢夠不夠用。後來直接給她辦了張存折,定時往裡麵打錢。
有時候幾百塊,有時候幾十塊。
發的信息也隻是一句:你回家不?想吃什麼和我說,我去給你買;你不回家嗎?錢收到沒有,記得去取,彆舍不得花,我現在可有錢了。
莊順輟學第二年,胡晴買了房子。
用她的話說,之前是留著錢給他們讀大學用,既然莊順不讀書了,錢留著也留著,不如買個房。
她早就受夠了顛沛流離的日子。
房子不大,是農民自家的宅基地修的,但他們終於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屋子。
搬新家的時候,莊夢才知道家裡買了房子的事情。胡晴拉著她進了她的房間,說:“喜歡嗎?我給你挑的。”
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衣櫃,粉紅色的書桌,粉紅色的床,粉紅色碎花的被子,還有小兔子的燈。
“我想著,你該是喜歡粉紅的,哪有小女孩不喜歡粉紅呢。”
這公主般的房間,她從小夢寐以求的屬於自己的房間。
她看著胡晴坐在床上,輕輕摸著枕頭,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
軟乎乎的枕頭,暖呼呼的被子,溫馨又乾淨的燈光,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為了充分準備高考,莊夢幾乎隻有在寒暑假才回去,家裡的生意也很忙,她和莊順的聯係越來越少。
距離高考還剩20天,莊夢收拾了宿舍裡所有的東西,準備離開。
她提前和莊順約好,讓他空出時間來接。
住了三年的地方,東西收起來又多又亂。教室裡已經沒有學生,連綿的雨季讓她心煩。
莊順開著乾乾淨淨的小貨車停在女生宿舍樓下,給她打電話。然後上樓一點點給她搬著東西。
三年的書本,作文,作業,筆記,資料,滿滿裝了五個大箱子。除了兩床被子,一袋子衣服,一袋子的洗漱用品,東西就算搬完了。明明收拾的時候覺得多的要命。
“為了接你,我特意洗的車!”
莊夢坐上副駕駛,看著他拉著塑料布,把貨箱裡她的東西蓋得嚴嚴實實。
“你怎麼有白頭發!彆動,我給你拔了。”
捏著手裡那根白發,莊夢恍惚著看向這個她迷茫了三年的學校,太多心緒齊齊湧上心頭,一時之間嘴巴苦澀,眼睛發乾。
她現在已經長發及腰,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假小子的模樣。
“老姐,沒必要那麼拚命,考不上就算了,你也是莊家最有文化的那個。”
車子啟動,莊夢聽著轟隆隆地聲音,朦朧間看著正在修的操場,看著那棵她曾經許願過的桂花樹,看著悄悄逃課躲避教導主任的同學,看著那濕淋淋的雨。
“剛我就注意了,老姐你是厲害的嘞,到處都是你的名字!”
她回了神,學校大門拉著大大的橫幅:熱烈祝賀我校三年(七)班莊夢榮獲省級征文比賽一等獎!
進了校門,財務大樓旁也榜著一張大大的宣傳單,無非是莊夢獲得了優秀獎學金,三好學生,學校征文比賽獎項之類的文字,上麵還有一張她傻呆呆的照片,還是從畢業合照上截下來的。近兩年學校大搞這樣的宣傳,說是可以激勵學生進步。
她打開窗戶,手裡的白發隨著風一同飄遠,淡淡道:“學校做做樣子,沒什麼意思。”
十八歲的天空,灰蒙蒙的,厚厚一層霧。
“怕是該去配一副眼鏡了,我好像看不清。”
她討厭下雨天。高考連著下了兩天的大雨。
莊夢把手舉過頭頂站在考場外,看著外麵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沒有一把傘為她而撐。
她渾身濕透恍恍惚惚坐車回家,胡晴正在打牌,還是像以前一樣,叼著煙眯著眼,說下雨天一點生意也沒有,老天要收人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埋著頭狠狠睡了一覺。迷迷糊糊間想,不知道沈若初考得怎麼樣…他那麼優秀,肯定會考得很好吧…
莊軍難得心平氣和和她說了幾句話,問她考試考得怎麼樣,有沒有把握。
“還行。”
“你想學什麼專業?”他問。
莊夢抬頭看著不斷下的大雨,空氣中的灰塵讓她喘不上氣。
“我喜歡畫畫。”她說。
“畫畫?畫家都是死了以後畫才值錢。”
她垂下眼,“文學吧,我也喜歡。”
“作家啊?和畫畫也差不多。”
她不再說話,揪著自己的衣角,盯著被淋濕的鞋麵,盯著被砸出的一朵朵水花。
“現在金融吃香,女生嘛肯定要穩定一點。教師、公務員、醫生都不錯,工資高,或者以後坐辦公室,會計、律師、行政也不錯,你考慮考慮。”
她懶得掀眼皮,“考上再說。”
然後她悄悄去辦了身份證,十八歲的身份證。
中間三叔和小叔路過她家,停下車也問她考得怎麼樣。
她臉上掛著笑,說:“感覺一般般。”
小叔點了支煙,嘲諷道:“你最好是考個清華北大哦,否則怎麼對得起你爹媽十幾萬供你讀的貴族學校。不要到時候考個一兩百分,也真是辜負了你爹媽。”
三叔也在一邊幫腔,“要辦狀元酒不?好多人家都辦狀元酒嘞。成不成績不重要,收點錢也算是能回本。”
說完這兩句,兩人便開著車走了。一支煙的功夫,莊夢卻記了一輩子。
她不明白,為什麼大人說話要這麼夾槍帶棒。但她也不想明白,說不說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會掉一塊肉。
當晚,她聽見胡晴在和莊軍商量:“家家都在辦狀元酒,要不我們也辦一個,莊夢畢竟是咱們家裡最有文化的那個,辦個酒也慶祝哈。再說這些年我們掏出去那麼多份子錢,總該收點回來。”
莊軍語氣憤怒,“辦什麼辦!你看她那個樣子,怕是考不上的。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整天像個瘟神一樣,慘白個臉話也不說,書都讀狗肚子裡去!也不知道像誰,死了爹媽一個表情…”
成績下來時,她也曾激動的看,看到分數和自己預想的差不多,便失去了興致。直到誌願填報結束,收到錄取通知書,一點波瀾都沒有。
胡晴和莊軍卻生了大氣。
“你要去外省!”
“你報的什麼專業!將來出來能做什麼!”
“老子十幾年的錢白花了!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和我們商量!”
莊夢一臉淡淡,“文學,我很喜歡。”
“能當飯吃嗎!老子說過的話你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這是什麼學校,聽都沒有聽過!你到底考了多少分!莊夢,你真是要丟死我們的臉是嗎!”
她緊緊握著手裡的錄取通知書,垂著眼皮任他們無理取鬨。
無所謂了,她馬上就要走了。
這一天,她想了很久,盼了很久,望了很久,等了很久。
當晚,她留了張字條,壓在自己的書桌上,悄悄摸去莊順的房間,看著他說夢話,給他蓋好被子,留了封信在桌上,輕手輕腳收拾著自己的衣服離開。
整個暑假,莊夢都在外麵,她找了份酒店的工作,包吃包住,一個月能拿兩千五的工資。她認真算過了,錢夠她去學校報名,等到了那邊,她再繼續找兼職就好,總歸是餓不死的。
她的人生,終於也到了可以自己主宰的年紀。
莊順打了無數的電話,她都掛斷。發的信息她也隻回自己一切都好。
胡晴和莊軍沒有一個電話一條短信,該是對她這個女兒失望透頂。
她確實是個很薄情的人。
聯係斷斷續續,收到莊順要結婚的消息,她請了假還是趕了回來。
莊順站在馬路邊迎她,一身白色的西裝,胸口彆著紅色的新郎花。
他老了許多,白皙的皮膚也黑黝黝的,笑起來眼角皺紋夾著。比以前更瘦了,也更高了,大大的眼睛凸出來,頭發梳成大人的樣子。
明明才21歲。
她言不由衷,“新郎官就是帥氣啊。”
莊順嘿嘿地笑,她從包裡拿出早就包好的紅包遞給他,“新婚快樂老弟。”
“老姐,你變了許多。”
“咋了?你還想煽情?”
莊順顫顫接過她的紅包,拿在手裡,跟著她的腳步朝著家走。
“一切都好吧?”
“老樣子。”
“還沒見過新娘子,帶我看看唄。”
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微微隆起的肚子也遮擋不住,見到莊順急忙提著裙擺過來,嗔怪道:“去哪兒了,到處找你等你敬酒。”
莊夢笑著塞個紅包在新娘的手裡,“我叫莊夢,是莊順的姐姐。”
她驚訝地瞪著眼,隨即笑起來,“姐姐好,叫我小麗吧。這次回來在家多待幾天,小順很想你呢。”
莊夢不去看已經在擦眼淚的莊順,隻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我很快就可以做姑姑了。”
前麵有人在催,兩人端著盤子和酒被一堆人拉著敬酒。莊夢從兜裡掏出口罩戴上,晃到自己的房間。
三年未見,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今日更加喜慶。
到處都是人,她原本粉嫩嫩的房間也被打開,安了一張麻將桌,一屋子的人正在裡麵打麻將。
牆上貼的世界地圖被撕去一半,幾個小孩脫了鞋在床上瘋玩,翻她放在書櫃裡的書本,拿著筆在上麵塗塗畫畫。
書桌已經成為堆衣服的地方,衣櫃門爛了半邊,大喇喇的敞開,裡麵是胡晴掛得亂七八糟的毛衣外套。
莊軍腳步匆忙著從她身邊走過,她輕輕點了點頭,他咦了一聲,客氣又疏離道:“小麗的朋友哇?吃席了沒有?沒吃的話就等下輪。”
“吃過了。”
“那就找地方坐,他們婚房在三樓。”說完匆匆離開。
她還以為,莊軍認出了她。
自嘲般笑笑,她抬腳往三樓走。三樓是後來修的,原本的房子,隻有二樓。
婚房裡更加熱鬨,她揣著手一間一間逛了個遍,翻了翻放在茶幾上的婚紗照,隨手拿了兩顆喜糖。
“我才不怕,我會保護好姐姐的!”
“男人說話算話,我都發誓了!”
“你是我姐,誰欺負你了,給我說,我去給你報仇!”
他說過的好多話,從久未開封的壇子裡啟出來,飄渺著蕩在眼前。
她想起很多事情——幼兒園時牽著莊順的手,生病時他背著自己小小窄窄的背脊,還有小時候差點捅瞎的眼睛,他如臨大敵般擋著自己的屁股,替自己出頭教訓欺負她的同學,給他開過的家長會…
越久遠的事情,似乎越發清晰。
卻又像是自己臆想的一般,模模糊糊不見了真實的樣貌。那時的心境依舊記得,隻是再也不會心酸發脹。
她那隻小小軟軟的弟弟,有了自己的新娘,成了孩子的父親。
樓下嘈雜聲傳進耳朵,透過灰撲撲的窗戶,她見到胡晴和莊軍正在一起,笑盈盈挨著給親戚好友打招呼。
莊順端著酒杯,被人一杯又一杯灌著。他臉上帶著大人得體的笑,說著合適的語言,新娘站在他的身後,落落大方。
果然,人終將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