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亮起,信息很簡短:你家樓下。
倒有點不像他的風格。
屋外,男孩長腿一跨,自行車穩穩停在小區樓下。江煦摘掉一隻耳機,望著三樓窗戶鬼鬼祟祟探出的腦袋。
貼膚柔軟的睡裙勾勒出少女美麗的輪廓,簡易扯著窗簾遮住自己的身體,有些不自在,沒那麼多耐心:
“大中午的,有什麼事?”
“先下來。”
微風裡綠蔭浮動,陽光傾瀉,少年的發梢泛著金色的光,灑水車轟隆隆地穿過道路,江煦趕緊避讓。
簡易咬著唇,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沒讀懂江煦的口型。
風吹亂額前的發絲,簡易坐在後座,沒開口說話,手指攥著男孩飄起的襯衫衣角,偶爾看離得最近的人的背影。
簡易看見江煦便想起幫忙送信的那件事,她不知道江煦有沒有認真讀那封信的內容。
還有一種讓她心慌的可能。
江煦知不知道那封信的信鴿。
緩慢地蹬著踏板的江煦眉眼恣意,欠欠道:“今天這麼安靜?”
簡易攥著衣角的手使了點力:“我怕我吵起來吵死你!”
“我又不怕。”
清潤好聽的嗓音化作樹葉,自由飄向地麵,被自行車輪胎碾碎,簡易心底的風鈴簌簌作響。
“昨天我生日。”
“哦。”簡易敷衍道,低下頭。
“你怎麼不來?”江煦繼續問。
“你又沒邀請我……沒必要,而且我還有其他事要忙。”
簡易隨口胡謅,心想反正沒人在意,過去的事再提,也隻能是過去。
難不成還能回到昨天。
“你,我還需要邀請嗎?”
江煦注視著前方。一句話,便把簡易想好的借口打得支離破碎。
提起A市,江煦的記憶大概是烈日裡藏在冰櫃最底層的綠豆冰沙和半塊西瓜,是學校後門那馬路縫裡肆意生長的雛菊。
綠豆冰沙是他和簡易一起去買的,花也是他倆一起去找的。
江煦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
“你以前特彆愛哭,幾年不見,你變堅強了,”江煦笑簡易,接著說道,“挺好。”
剛上小學那幾年,班裡的小朋友都不敢欺負簡易,隻是因為簡易是個小哭包,動不動就紅眼眶掉眼淚,眼淚像串不結實的珍珠,往下掉。
簡易有次考試沒及格,老師罰她抄試卷上的錯題,重新做一遍,再讓家長批改之後簽字。
怕挨罵的簡易找了林秀芝用過的筆記本,照葫蘆畫瓢。
被江煦識破。
江煦學著老師的姿態,耐心地告訴簡易這是行不通的,是錯誤的。
但簡易一哭,江煦也沒轍,語氣勉強。
不能有下一次。
不能知錯再犯。
車速突然加快,簡易身體控製不住地往前撲,手臂環著江煦的腰,臉燒得滾燙。
原來說違心的話,人會那麼難受。
動物園恰巧遇上維修設施,今天閉園,直到下周才正常向遊客開放。兩人站在偌大的動物園的門口,顯得有點可憐。
江煦點進豐寧動物園公眾號的主頁,翻找暫時閉園的信息通知,拿出做高中英語閱讀理解般的耐心,認真地逐字精讀,懊惱得歎氣。
相比之下,簡易異常平靜,沒看見心愛的長頸鹿,頂多心裡有點惋惜。
墨色的雲鋪滿天空,白色閃電劃過悶人的沉寂,風暖烘烘的,卷起地麵的細小沙粒,呼啦呼啦地吹。自行車挾帶兩個人的重量逆風上坡,江煦努力睜開泛紅的眼睛,死死握著車龍頭,控製住方向,以防重心偏離。
“彆騎了,危險!”
一顆心懸著,簡易當機立斷,大聲喊道。
嬌嫩鮮豔的花不堪重負,折斷了腰,豆大般的雨滴砸向屋簷,來往的行人神色匆匆,整個世界仿佛置於雨中。
濃重的泥土氣息竄入鼻腔,簡易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天氣預報今天有雨,出門應該帶把傘。
坐在長椅另一端的江煦低頭看了眼被雨水浸濕貼在肌膚上的T恤,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他主動挪動身體,肩膀挨著肩膀,離簡易近一點。
男孩身上淡淡的花香撲在簡易臉頰上,蜷縮的手指舒展,簡易在心底開始倒數雨落下的時間。
有沒有可能,這場雨會持續久一點。
“那封信……我還給原本的主人了。”
江煦嗓音很低,像突然下起的秋雨拭掉燥熱,帶著少年獨有的清冽,露出熾烈飽滿的心臟一角。
“嗯。”
簡易應道,下雨天好像蠻適合坐著聊聊天。
從天而降的雨水乾淨至純,洗滌萬物,包括人的煩擾、哀愁、悲傷,把最值得去愛的東西留下。
不約而同,拍打樹枝的雨滴跳進地麵泥窪,他們在笑,他們猜得到。
“誒,簡易,”江煦望著雨,自賣自誇,“我這個人啊,真是太善良仗義了。”
“大人不計小人過。”
簡易覺得被冒犯,氣鼓鼓地反駁:“你才是小人!”
江煦用手肘頂了一下簡易的胳膊,試探性地歪頭,在簡易耳邊輕輕呢喃:
“小時候,你那點騙人的招數在我麵前百試百靈,不是我太笨。”
“而是我故意讓你的。”
04
林秀芝和簡印離婚是遲早的事,簡易並不意外。“離婚”的詞常掛在嘴邊,被林秀芝當作玩笑話,兩人在家裡一唱一和。
他們沒問過簡易,簡易也沒問,大家似乎都保持著一種默契,緘口不語,可能這是簡易身體裡流著他們共同的血的緣故。
不約而同地收緊柔軟的外殼是另類的坦誠相見。
從接聽姨媽電話再到自己下晚自習回家開門,她宛如平常,詢問關心姨媽的近況,至於其他的,姨媽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公司新接一個重要的廣告項目,林秀芝是項目負責人,理所當然要挑起大梁,連續五天都在公司加班,忙得腳不沾地。簡易幫她收拾了幾件應季的衣服,送去公司前台,林秀芝臨時有會議,簡易等了很久,兩人還是沒見麵。
女人坐在沙發上,麵露難色,大拇指一下一下地剮蹭手背,眼神猶疑。
林秀芝姐妹倆生得並不像,一個更像爸爸,一個更像媽媽。性格也大相徑庭。
“簡易,你媽和你爸離婚了,你知道嗎?”
話音未落,簡易乾脆地點點頭:“知道。”
林秀芝女士在朋友圈曬離婚證的照片,估計忘記把自己的寶貝女兒拉進部分朋友不可見的分組,那麼高調,她怎麼可能不知道。簡易垂眸,抿了一口水,溶掉細微的歎氣聲。
“現在能勸他們的隻有你了。”
“你的話,他們肯定聽得進去。”林秀梅握著簡易的手,聲音迫切。
“天下沒有哪一對父母不疼惜自己的兒女。”
林秀梅印象裡的簡易一向乖巧禮貌,除了話少內向,便沒有彆的缺點。
蟄伏在一群熱烈張揚的同齡人中間,露著生澀靦腆的笑,身體日漸成熟,慢慢顯出大人的幾分模樣。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簡易撥開林秀梅的手,語氣認真,自嘲道:“您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跪在地上挽求他們不要離婚?”
“我做不到。”
簡易看起來無所謂的態度讓林秀梅惱火,“簡易,我都是為你好啊,一個家散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然而,簡易覺得自己受夠了。
“為我好?”
“你們都是這樣說的,這麼多年,連台詞都懶得換。”
街邊的商鋪關著門,懸在頭頂的霓虹閃爍,夜空漆黑一片,簡易一個人走在馬路上,兜裡的鑰匙叮鈴叮鈴響。僅剩一格電的手機振動個不停,簡易索性不去管。
不知不覺,簡易走到了學校門口。簡易扯了扯嘴角,笑容勉強,“也對,這算我第二個家。”
簡易有些驚訝,身體始終是誠實的,明明她腦子裡全是對大人們的埋怨和恨意,身體還是牽引著她走到此地。
豐寧中學——承載裡她三年時光的短暫人生的地方。
她好像在隻有在這裡能找到一點歸屬感。
微涼的晚風拂過臉頰,簡易卻很想哭。
“簡易!”
簡易緩慢地回過頭,眼圈泛紅,與站在遠處的男孩對望。車輛呼嘯而過,寂寥的夜空下,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
江煦走過斑馬線,什麼也沒說,一把抱住簡易。
雙手搭上少年的背,涼風襯得相擁的人胸膛滾燙,直到簡易聽見很輕的歎氣聲,她才意識到站在她麵前的人是江煦。
是沒有絲毫猶豫、走向她的人。
“江煦……”
“我這麼討厭你,你為什麼還對我好啊。”
簡易像棄械投降的刺蝟,卸下所有防備,帶著哭腔,越說越崩潰。
“我脾氣差、不講理、冷言冷語。”
以前的簡易不是這樣的。
比現在快樂。
簡易的話宛如一把刀,直直插進江煦的心,四分五裂,鮮血溢了一地。
“我感覺我好像留不住任何珍貴的東西。”
包括你。
江煦小升初那年轉學離開A市,簡易連一句再見都沒來得及說。開始是賭氣,故意不聯係,但後來距離遠了,生活圈子沒有交集,兩人話題越來越少。
真沒有聯係的必要了。
簡易還以為這輩子兩人都不會再見麵了。
“以前,他們沒賺那麼多錢,但是他們在一起好好的,”簡易抬起手背,拭掉眼角的淚,眼圈紅得讓人心疼,“而且,他們還愛我。”
“我媽在我麵前說我爸的壞話,我爸在我麵前永遠無所謂的態度,我受夠了!”
簡易緊緊抓著江煦的衣服,泣不成聲:“現在我還成了橫在他們之間的擋箭牌。”
他們之所以拖到現在才離婚,是因為放不下孩子。
多麼美好又傷人的謊言。
淚滴淌過脖頸,江煦身體一顫,一字一句地說道:“簡易,有人愛你。”
“你的爸爸媽媽、家人、朋友,還有我。”
很溫柔。
江家父母在外地工作,此次臨時回來A市是因為江煦的學業。江煦去送父母,坐在車上的時候,他隱約看見一個很像簡易的人站在路邊。
明明隔著很遠的距離,但江煦總覺得那一刻的簡易是難過的。他不放心。
其實他不知道簡易今天發生了什麼。
他缺席了五年,見麵時連一句“你最近過得好嗎”,他都說不出口。
他曾想過,也許當兩人回歸到原本的位置,距離漸漸縮短,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校、同一個朋友圈,他們的友誼應該可以一如往初。
但他猛然發現,即使距離縮短到一毫米,自己還是貪婪的。
教室外麵的江煦透過玻璃窗,看見簡易呆呆站在自己課桌前。
夕陽渲染天空,露出緋紅的臉,拆開信的那個瞬間,江煦手指顫抖,一顆心皺巴巴地被人揪著,緊張不已。
字跡截然不同。
江煦的期待落了空。
05
遠處江麵上的輪渡閃著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幾分,散步的人很少,夜晚江邊的風輕輕碾過路人裸露的每一寸肌膚。
簡易和江煦肩並肩走著,內心有種奇妙的感覺,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次如此平靜自然的相處。
沒有互相擠兌和挑刺。
兩人垂下的手自然地偶爾擦撞。
江煦眼眸的餘光往下墜,還差一毫米。
簡易昂著頭,呼出一口氣,很無奈:“風好大啊,我有點冷。”
江煦抬起手,準備脫下校服外套,卻被簡易攔住。
準確來講。
是簡易先一步牽住了江煦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相貼,溫熱傳遞得很快。
“好了,我不冷了。”
簡易回答道,嘴角微微上揚。
她仍然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她無法預料未來。
但是此刻,有一個人在身邊,她好像沒那麼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