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謝謝。”曹嫣然就像會變臉一樣,驚訝的表情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神秘兮兮的表情,“不過漂不漂亮並不重要。知道嗎?這是線段樹的另外一種畫法。”
線段樹的另外一種畫法?小潔疑惑的盯著這棵樹看了好半天。這棵樹既沒有明顯的樹根,也沒有樹邊,完全看不出它跟線段樹有任何關係。
“看不出來吧?看出來就怪了,這是我從我們延陵高中的一個學長那裡學來的。雖然這種畫法花的時間比較長,但是我覺得這種畫法更能體現線段樹這種數據結構背後蘊藏的哲學原理,所以我一般都這樣畫。你看,這裡的一個‘V’字形,就是線段樹葉子節點所表示的一個線段。”
“那為什麼要用‘V’字形?”
“因為‘V’字形能讓人更好的聯想到線段樹的本質,二叉樹……”
曹嫣然滔滔不絕的講了一大堆。小潔每個字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根本不明白她在講什麼。
從那以後,曹嫣然跟小潔講的東西從多樣化的話題戲劇性的轉變為單一話題。每次有和小潔講話的機會,曹嫣然總是離不開那棵樹,那棵“線段樹”。她講得頭頭是道,從微觀到宏觀,從枝葉到主乾,從表象到哲學原理,幾乎每一處微不足道的細節,被她一講,好像都充滿了無限的奧秘。
然而,小潔卻每一次都聽得雲裡霧裡。唉,大佬畢竟是大佬,她想,曹嫣然這種神仙講的東西,比她理解範圍所能夠到的最高處高出無論多少,都不足為奇。自己就做一個安靜的旁聽者吧,至於聽懂,那就彆想了。
可是,小潔卻產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曹嫣然講那麼多,似乎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證明她畫的是一棵線段樹,而不是其它什麼樹。但小潔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她這種預感。
無論怎樣,“線段樹”這種之前覺得老生常談的數據結構,還是在小潔腦中留下了一種深不可測的印象。每次她提到線段樹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與崇拜便會油然而生;每次她學習線段樹的衍生數據結構時,曹嫣然講的那些“哲學知識”便會在她的腦海裡回響。
這一切的根源,都是曹嫣然。
然而,打破這一切的,卻也是曹嫣然本人。
一天下午講課,講的是數論。數論作為信息學奧賽中最枯燥的知識之一,幾乎是沒人會聽的,就連一向非常投入的小潔也再想其他事情。
曹嫣然低著頭,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突然,曹嫣然拿出了那張畫著樹的草稿紙,拍拍小潔。“還記得這棵樹嗎?”
小潔點點頭。她當然記得。這可是一棵顛覆了她的三觀的樹,她怎麼可能忘了呢?
“對不起,我想說的是,我一直把你蒙在鼓裡。這……這根本就不是線段樹,就是一棵普通的樹。我講的那些什麼‘哲學原理’,全都是我瞎編的,你不要當真,就當沒聽過。實在對不起……”
“哦,那沒關係。我……忘了它就是了。”
困惑了她好幾天的謎團終於不攻自破了,自己學了這麼久的線段樹沒有白學,小潔的心裡,那叫一個“爽”。
不過,旁邊的曹嫣然卻突然流下了眼淚。
“你……你乾嘛?哭什麼?”小潔覺得她很莫名其妙。
“我……”曹嫣然已經泣不成聲。
“那個女生,你能不能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你影響我們上課了。”學生教練的聲音響起。
曹嫣然二話不說,什麼都沒拿,一個人離開了教室。
小潔盯著曹嫣然遠去的方向,凝視了半天。這個女生的情緒和行為也真夠奇怪的,她想。會不會有什麼難言之隱?
“看樣子大家都累了,那麼我們休息一會吧。”
學生教練“休息”兩個字話音剛落,曹嫣然就跑進了機房,來到盧小潔旁邊,輕輕的拽著她的手。
“盧小潔,我們出去一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講。”
小潔起身,跟著曹嫣然走出機房。通過餘光,小潔能看到曹嫣然的眼角邊還有淚痕。
“還有一件事情,我也要跟你說聲對不起。”曹嫣然說著,眼淚又汩汩而出。
“什麼事?”
“來訓練的第二天,你覺得困,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死要麵子,為了不被你超過,趁你吃早飯上廁所的時候,在你的可可裡下了安眠藥……”
“沒關係,不就多睡一覺嗎,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件事,小潔已經淡忘了。再去計較,她想,真的沒有必要。
不過她很好奇,“能不能告訴我一下,你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排名,不惜動用這麼大的手段?”
曹嫣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一個勁的“對不起”。
走廊無言。四下裡隻剩一陣陣動人心弦的抽泣,一聲聲驚人魂魄的“對不起”,在地麵和天花板之間不停回響。
“你冷靜點,嫣然。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那件事我早已淡忘了。你有什麼顧慮儘管跟我講。”小潔將左手搭在曹嫣然的肩上,湊近她的耳朵輕輕的說。
一會兒,曹嫣然冷靜了下來,將嘴貼近小潔的耳朵。
“我……我不想被他們拋棄……”
世界重新陷入沉默。“他們”“拋棄”,這一係列詞語在小潔腦中不停的回響。
對包括小潔自己在內的大多數OIer來說,排名,除了能說明一場訓練完成的質量以外,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就是一個普通的數字,看過就算。用這種不當手段獲取一場訓練的排名,實屬沒有必要。然而,在眼前的這個女孩心裡,這個數字似乎決定了很多事情,包括會不會被“他們”“拋棄”。
而這個女孩來自傳統信競強校延陵高中。這個“他們”,應該就是指延中的那些神仙吧。
小潔又想起了那棵樹。她漸漸明白了曹嫣然為什麼要一直強調這是一棵線段樹。
或許是因為一棵普通的樹與OI毫無關係,而線段樹則與OI有密切的關係。
或許在她心中,畫一棵普通的樹不是OIer——或者說“他們”——應該做的事。“他們”中的一員,或者說一個OIer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應該與OI有關。
小潔若有所悟。在眼前女孩的心裡,或許編程本身毫無意義,甚至是一種包袱。她真正追求的,或許就僅僅是成為“他們”之中一員這件事本身。
她想起陳老師那天對自己那句“To love what I love”的評論。“愛‘我’所愛,愛我所‘愛’”。
而曹嫣然愛的,是“他們”所愛,或者說“他們”認為“她”應該愛的東西;是她所“應當”,或者說是她所認為自己“應當”。
愛的不是“我”所愛,愛的不是我所“愛”,這種追求,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太心累了。
或許她真正的心之所向,就是畫一棵普通的樹,而不是一棵“線段樹”。
作為她的——可以說是朋友,小潔下定決心,要幫她來一次徹底的解脫。思索良久,小潔最終還是開口了。
“嫣然,編程是不是很累?”
一聽到這話,曹嫣然的臉上立刻寫滿了“當然不是”,像看著瘋子一樣看著小潔。但隨即,她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竟然微笑著點點頭。
“或許畫畫不累。”
曹嫣然低下頭,閉著眼睛思考了許久。
抬起頭,她一言不發,隻是用一種真誠而感激的目光看著小潔。然後,便揚長而去。
晚上回到酒店,曹嫣然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編程學習,而是漫無目的的在房間裡踱著步。
“嫣然,有什麼心事嗎?”一旁正在看報的曹聞老爺子看著舉動異常的侄孫女,關切的問。
“曹老師,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講。但不知道合不合適。”曹嫣然本想直奔主題,但思考後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沒關係,有什麼事情都跟曹老師說。”
“我不想編程了。我想畫畫。”她咬咬牙,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你……為什麼?”曹老爺子瞪大了雙眼,放下了報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最喜歡的種子選手,今天怎麼突然……
曹嫣然有些後悔的看著曹聞,心中思緒萬千。
不過,既然已經把真實想法說出來了,那就不要再掩蓋其他真實的東西了。
“其實,如果沒有你,我就不可能去學編程,我也從來沒有真正熱愛過編程……”
曹老爺子沉默良久,最後站起身來,走到侄孫女旁邊,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摟住她,不由得老淚縱橫。
“嫣然,你剛才說你從來沒有真正熱愛過編程,其實我早就發現了。都怪我不好,當初就想著找一個可以把家族事業繼續下去的子嗣,匆匆忙忙就找到了你們四個。但我錯就錯在這裡,我就考慮了這一點,卻沒有考慮到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熱愛,強求不得啊!去吧,忘掉之前的所有,去往屬於你自己的天地吧!從今天開始,我支持你!我馬上就去跟省特派講……”
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都潸然淚下。淚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滑落,在房間的地毯上留下一片一片的痕跡。
金陵的夜,萬籟俱寂。天空就如一張無限大的黑幕,黑的徹底,黑的深邃。但,那酒盅般的月,還有那調皮的眨著眼的星,卻除外,它們見證著那間房間裡發生的一切,見證著一個平凡女孩的新生。
第二天清晨,天武湖畔。
第一縷陽光灑落在林間,喚醒了飽經滄桑的樹木,也喚醒了樹林中的一切生機。香樟樹傲然挺立,向天空訴說著自己的一切;垂柳在明鏡般的湖麵旁賣弄著綽約的身姿,用風的梳子梳理著秀美的長發;鳥雀在枝椏間歡快的鳴叫,似乎在討論著新的一天即將到來的美好。天武湖無言,展開博大的胸懷,承載著天空中的一切,悠悠的白雲,燦爛的晨曦……
湖邊草叢裡,一個女孩正用紙和畫筆記錄這一切。絢爛的晨光親吻著女孩的臉頰,也將那白裡透黃的畫紙映的五彩斑斕,與淡雅而栩栩如生的鉛筆畫交相輝映,一切都顯得那麼靜謐,那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