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年站在原地,沒反應過來。
過了兩秒。
他轉頭看了看四周,確定安全之後再度追上去,很快,他的腳步頓住,他忽地抬起眼,視線停在林聽的背影上。
手指觸碰隨身攜帶的佛珠。
沒再動了。
直到林聽遠離自己的視線。
江入年握緊平安扣,輕聲:“最後一次,林軟軟。”
他要賭一把。
江入年任由大片的黑暗把自己的身影藏住。
林聽滿腦子都想著找沈引弟,沒去管江入年,以為他自己會跟上來,她撥開人群,喊了聲:“媽!”
出事的並非沈引弟。
而是一家四口,出了車禍,雖然車子前端被撞得變了形,但好在人都救出來了,這會兒正放在擔架上往救護車裡抬。
場麵一片混亂。
林聽轉身,再度擠出人群,神情很焦灼,就在這時,她似是有所預感般地轉頭看去,就看到沈引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突然衝她大喊:“軟軟小心!”
——嗞啦!
緊急刹車聲此起彼伏。
隨之響起的,還有司機們的怒罵聲。
沈引弟急匆匆地朝她跑來,打量著她:“沒事吧軟軟?你有沒有事啊,跟媽媽說句話,軟軟。”
林聽鼻尖一酸:“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沈引弟流出眼淚,聲音哽咽:“你沒事就好……”
然而,因她這“鬼探頭”的舉動,路上的車子不得不停下來。
林聽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忽地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她僵了下,轉頭去找江入年。
卻看不到他。
人呢?
下一刻,林聽注意到一道刺眼的車燈,順著光線看去,便瞧見了江入年,一輛大卡車直直地朝他撞去。
腦子一片空白。
林聽極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驟停。
她條件反射般地往他那邊跑,大喊:“江入年!”
沈引弟試圖攔她:“軟軟彆去!”
千鈞一發之際。
江入年跳上一旁的路牌,避開了衝撞。
林聽下意識鬆一口氣。
但腳步未停。
她剛鬆開唇角,就在此時,另一輛轎車因為大卡車的衝撞發生了連鎖反應,她來不及做出反應,就看到那輛轎車失控撞飛路牌的場景。
一聲巨響,看不清什麼被拋起。
又墜地。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驚呼。
林聽渾身都是僵的,一股寒意從腳底板上纏上來,扼住她的喉嚨,她的掌心已經破了,但感受不到疼。
她跌跌撞撞,重重摔在地上。
膝蓋被破碎的鐵片劃出很深的口子,貼片嵌入血肉,每一步都是酷刑,再加上她心急,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
連路都走不穩。
世界在坍塌。
原先路牌的位置已經爛成一堆,到處彌漫著白煙,地上流淌著細細血流,隨著夜色滲入路麵的裂縫中。
她的視線模糊。
隻看見,一隻手躺在地上。
血,染紅了平安扣。
順著手指流到無名指的戒指上。
夜空,煙花再度綻放。
轉瞬即逝。
眼淚砸在江入年滿是血汙的臉上,林聽手忙腳亂地去捂他的傷口,聲音顫抖著:“救命……救命……江入年,救命啊……”
怎麼辦?
誰來救救她的江入年。
隻要能救他。
他流了好多血。
林聽身上的衣服越來越沉重。
全染成了紅色。
第一次被絕望包圍,這感覺就像被人強行按進刺骨的水裡,她無法呼吸,她好疼,五臟六腑都碾碎了疼。
不遠處。
恕師目睹了全程。
他默默合掌,稍作躬身:“阿彌陀佛。”
醫院。
江入年被醫護人員推進ICU搶救。
手術室的門關上。
林聽渾身血淋淋的,模樣很狼狽,她無助地蹲在牆角,注視著倒映在地磚上的白熾燈光,視線不聚焦。
她沒力氣做其他任何事,什麼也不想做。
手機一直在響。
林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接了,嗓音沙啞:“喂。”
“你好,你訂的蛋糕給你放樓下外賣櫃了,有空下來拿下。”
林聽眼神空蕩蕩的:“好。”
林聽突然望向手術室亮起的紅燈。
一眨眼。
眼淚接連不斷地往下掉。
是她害了他。
林聽垂首,咬住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一旁的沈引弟蹲下來拍拍她的肩,話到嘴邊,莫名遲疑了下,她又把話全都咽下去,隨之垂下眼,有些不敢看。
林聽冷靜下來。
“為什麼撒謊。”
“……”
壓根沒有儲兆祥。
從頭到尾,隻有沈引弟。
沈引弟神情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故作茫然:“你在說什麼啊軟軟?媽媽聽不懂,儲兆祥他——”
林聽加重了語氣:“你為什麼又撒謊?”
沈引弟突然哽住,麵對林聽的質問,眼裡的心虛藏也藏不住。
她垂下眼,一言不發。
林聽一字一頓:“為什麼又騙我!”
瞞不住了。
她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軟軟。”
林聽直直地盯著她。
恨意很濃。
沈引弟也忍不住哭了,因為害怕,身體微微顫抖著:“我以為受傷的人會是我,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說:自己那天去找江錦河了。
江錦河還是老樣子,隻不過比起年輕時候的感覺更加陰鬱了,她沒說彆的,隻說自己是林聽的母親。
她想要獲得林聽的諒解。
她還想拆散他們。
於是,江錦河給她出主意,他說愧疚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武器。第一步,是讓林聽心軟,他可以安排人做一場戲。
劇本是,讓沈引弟舍身救她。
他保證不會弄傷林聽。
她猶豫再三,同意了他的方案。
可誰能想到呢?
這場局,是做給江入年的。
江錦河這麼變態!
連自己的親兒子都算計。
聽到這裡,林聽再也撐不住崩潰了,沉重的愧疚感把她的理智壓塌,聲音嘶吼著:“你走!走啊!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
“軟軟……”
林聽漠然:“彆叫我。”
再後來,林聽去找了江錦河,沒人攔她。
江錦河還沒出院。
林聽進來的時候,江錦河正坐在病床上,一動不動,似是沒發現她進來了,抱著薑織生前畫的畫,魔怔似地喃喃:“織織,我不會讓任何人玷汙你留下來的東西,你是我的,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這其中,也包括江入年嗎?
他沒救了。
儘管站不穩,但林聽勉強撐住身子:“是嗎?”
不把人當人。
把兒子當隨意丟棄的物品。
發怒就是將自己的過錯懲罰他人,粉碎無辜的對方,這是在走投無路時想出出氣的暴君行為。
現在想來。
沈引弟的懦弱,江錦河的殘忍。
簡直是一丘之貉。
林聽冷漠冒出了句:“如你所願。”
太好了。
江錦河低低地笑起來。
片刻後,他如釋重負道:“織織,聽見了嗎?”
如我所願。
……
手術持續了十個多小時。
林聽也站了十個多小時。
腿已經麻了,受傷的膝蓋很疼,林聽身上穿的衣服,那上麵的血已經凝固成了血塊,粘連著布料,就這麼懸掛著。
宛若堅硬的鎧甲。
大年初一,來醫院看病的人照舊很多,隻隱隱約約傳來電子鞭炮的聲音,距離隔得有些遠,但很熱鬨。
手術室的燈亮了一個晚上,又過了會兒,燈滅了。
陸陸續續有醫生從裡麵走出來。
林聽第一時間上去詢問:“裡麵的人情況怎麼樣了?”
林聽腦子很亂,神經一扯就疼。
醫生實話實說:“病人的生命體征很微弱,尚未脫離危險,還在72小時觀察期。他送來時因失血過多已經休克了,是主動脈割破導致了大出血,好在你送醫比較及時,再晚一分鐘就搶救不回來了。”
“他,什麼時候能醒?”
醫生猶豫:“這個不好判斷,病人的傷勢很嚴重。”
到底已經愛進了骨子裡,所有旖旎的情感,還沒學會怎麼控製,就陷得猝不及防。
誰也不知道,這一晚手術的期間,林聽做了最消極的打算。
如果江入年救不回來。
如果江入年沒了,她絕不獨活。
沒有以後。
死而已,她不怕。
林聽站在重症監護室外,視線定格住,裡麵有冷冰冰的儀器,還有躺在病床上,如同死去一般脆弱無聲的江入年。
她的摯愛。
林聽彆過眼,不忍再看。
這個冷漠的世界一點兒也不好客。
人來人往,上帝總在袖手旁觀,現實始終冷澈,這個世界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千瘡百孔。活在現實裡的人,大多自私,天生依賴物質,依賴他人……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過得更快活。
現實就是。
隻極少數人幸運,能有運氣,在偌大的人海裡找到自己精神的依托,她原本一無所有,遇上江入年以後,林聽才覺得自己也是那幸運的極少數人。
確實沾沾自喜過。
江入年對她很好,一切無可挑剔。
在不為人知的那些日子裡,他默默的守護,累積下來,早就已經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取代的珍藏。
如果剝離出去。
她還能剩下什麼呢?
一具行屍走肉。
活著,一副空有皮囊而沒有靈魂的軀體。
林聽突然看開了很多事。
此刻,回憶起那些平平淡淡的過往,和他在一起沒發生任何災難的早晨黃昏,卻成為她最渴望的當下。
難言的酸澀。
林聽在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守了兩天,一直沒等到江入年蘇醒的跡象。
醫院走廊的濕氣重。
呆久了會頭疼。
本想繼續等下去,但林聽這兩天不眠不休地連軸轉,再加上精神高度緊繃,體力早就接近崩潰的邊緣。
仿佛開在雨夜裡隨時會凋零的花。
林聽揉了揉眼,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下一瞬,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半日後,猛地從夢魘裡驚醒,林聽睜開眼,察覺到周圍的環境,她勉強坐起來,似是瞥見了什麼,原本帶有血汙的衣服已經換成了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醫生來查房。
林聽本能反應是向醫生了解江入年的情況。
“人沒事,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你昏迷的時候他醒過來一次,找你,現在又睡了,大概下午就能轉到普通病房。”
“謝謝。”
“你也多注意休息,彆著急過去找他。”
林聽嗯了一聲。
等醫生離開,病房裡就剩下她一個人,林聽稍愣了下,有些遲鈍地回過神,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屋外有陽光。
林聽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遮住眼睛,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頭疼、腳也疼……渾身都疼。
疼得想哭。
林聽平複了下心情,把手放下來。
淚痕還是濕的。
她去廁所洗了把臉,之後沒回自己的病房,而是懷著和昨天完全不同的心情,再度回到熟悉的走廊。
林聽伸出手,緩緩推開門。
聽到動靜,江入年轉頭看去,下一秒,視線定格住,他注意到林聽身上的病號服,眉頭皺起來。
卻說不出話。
林聽喉嚨發緊,噩夢般的記憶湧上來,一陣後怕。
她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他的麵前。
林聽感覺很不真切:“江入年。”
她聲音很啞,還沒恢複。
江入年動不了,給不了她任何回應,隻能緊緊地看著她,什麼也沒說,可林聽卻看懂了,他想表達的情感。
林聽說:“我沒事。”
江入年依舊皺著眉,看她的時候,像隻多愁善感的狗。
林聽儘量放鬆,手指撫平他眉間的褶皺,而後又順勢摸了摸他的臉,呆在他身邊,和他絮絮叨叨說了會兒話。
江入年安靜地聽著。
但她剛醒,不能長時間聽她講話,走之前,林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兩眼,頓了下,才把視線收回來。
林聽給自己辦了出院手續。
林聽回家收拾衣物,為了方便照顧江入年,她要住在醫院,在收拾的過程中,她忽地記起樓下還有個蛋糕沒取。
她差點忘了。
那天明明是他生日。
結果連生日蛋糕都沒吃到,生日願望也沒許,他就出事了。
林聽更覺得江入年可憐。
……
這天下午,江入年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這也就意味著死亡這道坎,江入年算是邁過去了。
怕他憂思,林聽沒告訴他自己暈倒的事,這會兒,她正低著頭,拿著水果刀,削蘋果給他吃。
江入年眼巴巴盯著她,看得入神。
沒多久。
林聽切了一小片,喂他:“看我做什麼?”
江入年張了張嘴:“想。”
林聽似乎聽懂了,溫柔地哄:“不差這點時間,你要快點好起來,我是你的,以後你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江入年點點頭。
仍舊看她。
養病的日子歲月靜好,中途,被一個不速之客打斷過,是失蹤好幾天的沈引弟,她來的時候,正好林聽和江入年都在。
沈引弟的模樣有些局促。
她帶了些水果來,試探道:“你們沒事就好。”
林聽對她無話可說,自始至終保持沉默。
反而是江入年。
他情緒淡淡的,對沈引弟說了一句:“我這半條命,換林聽一輩子,夠了。”
她苦惱的關係,他幫她斷乾淨。
從今往後。
林聽,隻是他一個人的林軟軟。
休養了半月有餘,江入年出院那日,恰好碰見和他同一日出院的江錦河。
很巧。
兩人都在等人。
江入年淡淡地收回眼。
說實話,江錦河的內心既無觸動,也無內疚,大抵是因為江入年的眉眼生得不像薑織,因此即便他再可憐,都難以讓江錦河心軟。
江入年本想直接走的,但江錦河開口道:“命真大。”
輕飄飄一句話。
江入年扯了下唇,回敬:“你也是。”
“行了,沒必要繞彎子。”江錦河說:“我是商人,每天都在算計,你現在還能站在這兒和我說話,想必是提前猜到了。”
江入年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江錦河忽然也看不懂他了。
“既然猜到了,還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你在想什麼?”
“我沒想什麼,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你想讓江贖死,好啊,我成全你。”江入年抬起眼,直視他的目光:“我隻求一個心安。”
“……”
“我把這輩子欠你的債還清了。”
下輩子,就做陌路人。
江錦河說的沒錯,江入年是有所準備,隻不過準備得並不充分,也不知道這禍事何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他之所以敢入這局。
有兩筆賭注。
第一筆。
之前給沈引弟打官司,他曾派人調查過沈引弟,無意間竟查出沈引弟和自己的父母上過同一所大學。
他們是校友。
從此便多留了個心眼。
而第二筆,才是他真正的籌碼。
是恕師的提醒。
——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哪怕苟且,也彆死了
——二十五歲的江贖,死於除夕
——儘管江贖的結局並不好
定然是發生了。
既然躲不掉,那便好好死上一回。
果然,那串佛珠護住了他。
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