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沒有麵孔,也完全沒有麵部表情。它可以在教堂的屋頂盤踞,也可以到街頭巷尾,去尋找些讓軀體和頭腦麻痹的液體。如果喝得醉了,就任由身體朝著某個方向倒下去。有的時候,狂風可以托住它;有的時候隻會從高處跌落,置身冰冷的水體,與水體的力量對抗。
每個一體兩麵的個體,都有著寶貴的內在世界。外人能看到他自主選擇之下、呈現在外的一麵,卻難看到它比諾姆王國的山洞還要隱蔽的孤獨,難以看見他與孤獨對抗的戰役,難以看到他踽踽獨行的漫長征程。
黑龍不記得風朝著哪一個方向吹,龍鱗又朝著哪一個方向受阻。它已不記得自己喝下過多少雨水與雲的眼淚。當天空飄落的水滴都會彙向河流和大海,龍隻得離開,去尋找新的領地。那種孤獨究竟要怎麼用語言去形容呢?如同希望雷聲用震破鼓膜的響度,來給自己一些回應,卻隻有閃電一遍又一遍地若隱若現;如同希望來一場颶風,讓那強勁的氣流隨便把自己帶到哪裡去,踏入一種隨機的命運,而並非總是在原地逡巡逗留;如同希望遇見暴雨,讓靈魂都被澆得淋漓。每每都不能如願。
最可怕的,都不是上麵那些,畢竟它還有著關於這種種願望。最可怕的,應當是終於會有一天,龍連最渺小的希冀都不再去期盼了。等到那時,才是真正墮入了絕望的深淵。在各種各樣的雜草的後麵,在各種各樣的怪石的後麵,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反重力的、橫七豎八的枯木根後麵,它將在那裡一直睡下去,永遠不會被打擾。
並非那種即將永生的不朽,而是一直以來覺得始終在世的,會不朽。
畢竟,肉體凡胎無可幸免地,都會被釘死在某個時間坐標和空間坐標的交疊之處,受著所在環境的約束之同時,承受時空邏輯的桎梏。但要活下去,總要看到有一處光的所在。人的精神與思想如水,永遠是流動的東西。水流怎麼可能受製於這時空的牢籠?人也一樣。在時間上,希望能夠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自由穿行;在空間上,希望能夠走入更加廣闊的地域,到達更遠的地方;在個體的體驗上,希望能夠擺脫日複日的機械重複,希望獲得更豐富的體驗;在日常習慣和社會功能所規定的認知之外,也希望能生長出有著更加豐沛情感的想象。
當潮水退去,隻有留在沙灘上的沙礫與鵝卵石,還可能記得流淌的痕跡。追求著自由的,追求著更廣闊的天地的。即使它們忘卻了,也終有一天會重新回憶起來。真正會被遺忘的,不過是枯坐之人的眼淚,街頭的呼喊,和太陽之下從無新事的庸常。如果談吐和舉止都變得粗糙,誰有能辨彆那是追尋自我落空後的頹喪,還是為了繼續向前方奔湧下去而故意施展的一些狡猾技倆。
遽然的攻擊,宏偉的翅膀依然拍打在慌亂的靈魂的頭上。
腹下的震顫,從那裡肇生出殘垣斷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