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撲愣著翅膀越過窗沿,一路扇動著那雪白的羽翼停在鳥架上,回頭去啄自己的羽毛,揚起腦袋來,咕咕咕咕地叫了幾聲。
許望帝上前揉揉它的腦袋,從它縮起來的那條腿上接下一封折疊起來綁在上麵的書信。
“藥材出自北燕,僅供皇室內部使用,與水接觸無毒無害,與茶接觸有益,可以間接緩和風寒等疾病。”
字寫得比較小,這行字的邊上蓋了北燕太醫院的印章,其上,是宜王的那枚章。
信裡包了一隻小袋子,寄去北燕時原本裝的是他從敬予帝他們手上拿到的,“吃死過人”那袋茶葉,也就是信中所說的藥材。
現在打開一看,裡麵的東西已經換成了北燕市麵上最普通的,治療風寒此類疾病的常用藥。
“你可以對比一下,這兩種藥的藥效其實是相差不多的,隻是你寄回來的那種產量較少,藥入茶入水後藥效增強,無任何副作用導致成本極高,才沒有流入民間普遍使用。”
“另一封信彆打開,我折起來放在袋子裡了,如果你真的下定了決心幫他,就把信連同袋子一起給敬予帝,他看到信,便會妥協。”
下文的字體突然就變了。
那是一張粘在信紙上麵的紙。
“請三思而後行,考慮清楚你做了這件事情的後果。目前看來,南楚上下不穩,隻差一個轉機,便可發動內亂政變。若是內亂爆發,便是推翻整盤棋重新洗牌的最好時機,你身為質子在南楚,無錢無權,沒人會去管無關緊要的一枚,你隨時都可以趁亂離開,保護好自己。”
“可你若是加入了一方,便不能隨時隱現,一旦你所在的一方失敗,你便會有生命危險。”
“彆成為棋盤之上被人控製的那枚棋子,因為一旦你失去了利用價值,對方就會毫不猶豫連帶你一起除掉。”
“務必顧己安危,量力而行。”
下麵是一個書寫秀氣大方的名字,名字邊緣蓋著一枚如血般鮮紅奪目的印章。
許望帝腦中所想幾乎在一瞬間全部蕩然無存。
“許傾故。”
許傾故印。
是武王,是他的五哥。
他瞪大了眼睛,瞳孔驟然緊縮。
怎麼會……他明明死了……難道……他沒死?
他呼吸急促著,把信紙翻到反麵去,後麵還有一行字。
“望帝,這是前幾天,我在武王府的牆縫裡的一處角落找到的,我無法規勸你放棄你想做的事情,但希望你看完傾故留下的信,能聽些他的話。務必保全自己為先,量力而為。”
“他預知了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情,是對你,對天下大局擁有足夠的了解。不要太鑽牛角尖,不要太過於沉溺於一段友情中,因為你無法確定背後是笑臉相迎,還是兩麵三刀。”
“勿念,保重。”
許望帝的手垂下來,耷拉在桌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著,一搖一晃。他麵上的神色一點一點緩和,看不出是鬆了口氣,放下心來,還是對兄長的勸阻感到無奈。
似乎都包含在這吐出的一口氣中,也似乎什麼都沒有。
許望帝就這麼單手撐在桌上,一手抬起來,有意無意地撫摸著棲在鳥架上的信鴿的小腦袋。
他身處其間,比誰都明白這道理,他也並非他們認為的那樣,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友情如此沉迷其間。
他是有他的目的,自己的想法的。
多年前的一天,他看著麵前那長相如同天仙下凡般的少年,母親牽著他的手,告訴他,這是你的哥哥,和他回去。
他就這麼迷迷糊糊地跟著他回去了。
他被他最愛的哥哥領回了皇宮,宮中一路上,所有看到他的人都露出了奇異古怪的表情,如同見著了世間奇觀般看著他。
那天過後,他不再是隻有一個母親,他有了好多的哥哥,有了父皇,有了他兩隻手都數不過來的親戚。
他們看著他,俯下身來告訴他他們每一個人誰是誰。
他那時覺得自己仿佛一腳不如天堂,這裡會有數之不儘的親情和友情。
父皇和除了許傾故之外的哥哥們對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是所思所想都極為嚴格。他那時雖覺得奇怪,但也隻是安慰自己那是他們愛的方式,風格有異,沒有多作思考。
他一天又一天長大,身邊的怪事越來越多,他最疑惑的,就是父皇和哥哥們,以及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同意讓他過生辰,就連有一次有位宮女在他生辰那天給了他一碗長壽麵,被一個哥哥發現後,都是立即打翻在地,後來他也再未見到那名宮女過。
他問那個哥哥為什麼,那個哥哥告訴他麵裡有毒,不能吃,那名宮女想害他。
他那時沒告訴哥哥,他其實已經吃過一些了。
吃完後照樣什麼事都沒發生。
周圍的人無不是對他極為疼愛,可他每每抬頭看向對方的眼眸,那神色間總會如出一轍地透露出複雜的情緒。年幼時他不明白為什麼,還傻傻地去問對方,而對方一聽這話,隻是如夢初醒,接著迅速掩飾自己的神色,和小小的他溫文爾雅地笑笑,說一句沒什麼。
所以後來他乾脆就不問了。
隨著他學習的東西以及知曉的事情日漸增多,他才久夢乍回。
他開始偷聽宮中下人們的閒聊,日複一日,他終於在期間聽說了一個人的名字,一段往事。
那個人的名字,叫許笙帝。
一件件往事隨著歲月的長河流淌而去,他驟然轉醒,他這才意識到,父親和哥哥們的教導,似乎都是在讓他無限接近另一個人。
一個已逝的故人。
他無時無刻都在模仿那個人。
轉醒的那夜,他蜷縮在床的一角,被子蓋得很厚,卻還是感到冷。他做了一個又一個噩夢,每個他以為的夢醒時分,到後來都會發現自己還在做夢。
他就在一個又一個噩夢中墜落下去,等到晨時醒來,枕邊已濕了一大片。
他在他以為最愛他的親人們的眼裡,隻是個笑話,隻是個在模仿彆人的替身。
他認為的親情是給彆人的,他想要的友情從來沒到來過。
那夜過後,當他再次望向那一雙雙神情複雜的眼眸,隻見裡麵充滿欲望與雜念,他隻覺得反胃,惡心和厭惡。每到這時他的臉色就會很不好,對方問他怎麼了,他就會像當初他們回答自己一樣,掩飾去自己的情緒,溫文爾雅地笑笑,說一句沒什麼。
到了後來,他竟也習慣了,他不再去想自己的身份,不再去想自己模仿的到底是誰,隻要有人愛著他,就足夠了。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他漸漸長大,竟也自己主動模仿起了那個人,他會仔細地觀察對方看到他動作裡透出那個人當年的影子時的神情,不斷與他變得更加相似。
既然想讓我模仿他,不如讓我取代他。
這不更自然。
他這麼想過,但還是自我否認了,他心裡還是想成為自己原來的樣子,以自己的樣子,被身邊的人愛著,而不是成為模仿彆人後,替彆人接受著愛意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