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黑袍的那人想起跟蹤他的兩人之間的對話,不禁淡淡地冷笑著,笑裡帶著嘲諷和不屑。
確認四周無人後,他抬步上前叩門。
“誰啊?”第二次叩門時,門的另一頭響起一個略有些青澀的少年音,叩門人未答話,靜靜站著。
沒一會兒,門的另一頭響起了不明顯的腳步聲,踩踏在水中,由雨裡傳來。
門被裡麵的人拉開了一道縫。
少年從門縫裡往外張望。
他看到了叩門的人,可因為對方臉蒙著,他看不見對方長什麼樣子,隻覺得似乎有些熟悉,但不確定這是誰。
“家父外出辦事了,您有什麼事嗎?”他禮貌地笑笑。
叩門人不動聲色地掀開麵上黑布的一角。
當看到黑布下的臉時,少年如同看到了什麼不敢相信的事情,瞳孔猛縮,可腦中瞬間覺得不對,臉色都沒來得及變化,心便平和下來,拉開門請人進來,仿佛對方隻是父親其中一個不起眼老友,隻是上門來喝茶敘舊,動作波瀾不驚,顯得嫻熟又不失禮數。
黑袍是防水的,抖了抖就落下一串雨珠。
少年走在前麵,那人慢慢跟在後麵,兩人不言不語,卻心領神會。
直到走入內部長廊之中,少年才放慢腳步,與身後的人前後相差不大,他低聲問:“陛下不是半個多月前才派父親外出辦事嗎?是又有什麼事務需要我傳達嗎?”
“這次是交代給你的事。”敬予帝的聲音悶在黑袍之下,悶悶的。
“我……”少年淡淡笑了笑,隻覺得對方在開玩笑,“我怕是不能勝任陛下交代下來的事務,您還是另尋他人吧。”
長廊兩側樹木成蔭,細雨敲擊著石板路,發出不易注意的樂曲。
“你可以的。”
“我不行。”少年腳步頓住,回身看他,“我當年就差那麼一點就把您害死了,您忘了嗎?”
“那不是你的錯,沈哲。”敬予帝認真地看著他,“那是宋明初的錯,況且那時候天全黑了,你能隔著那麼大老遠射中那個人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那夜月色黯然,林間近乎一片漆黑。
那支箭破空而來,箭頭擦著肩而過,正中對方要害。
“可如果那支箭再偏一些,它就會射中您的要害。”
“如果我當時能考慮到宋明初會預判我的預判,那當時就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沈哲放低了聲音,“是我不對,是我不夠聰明,學識不夠,無法勝任您下放的事務。”
“這世上那麼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擅長排兵布陣的能人,您為何偏偏來找我呢?”
“你在這方麵的天賦無人能及。”敬予帝緩聲道,“南楚近些年來的大小戰役全都是你布的局,不都贏了嗎?我和你父親,還有你母親一直都認為你在這方麵的天賦是前途無量的。”
沈哲本想說什麼,可聽到“母親”二字,如同受到了什麼禁製般,隻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甚至是一個音節都出不了口,更彆說剛剛想說的那句話了。
良久,他閉上了眼睛。
“您……”他歎了口氣,睜眼低垂下眼睫,回身走去,“進屋說吧。”
敬予帝眼含笑意,抬腳跟上前去。
他知道,沈哲動搖了。
兩人麵對麵坐著,沈哲微微起身給他倒茶,他有些心不在焉,手微微顫抖,茶水濺入杯中與窗外雨點交相映襯,如同戰場上緊密的鼓點,如同佳節時皇宮裡的樂聲。
待他坐下,敬予帝便從懷中取出塊薄薄的金屬片,放在桌上,推到他麵前。
沈哲愣住了。
“虎符……”他一下子認出了那塊兒看似不起眼的金屬片,“我不會帶兵。”
“用不著。”敬予帝笑著,“以你在軍中的威信,再加上虎符,足以讓將士為你賣命。”
“我不過隨軍出征,哪來的威信?”沈哲有些疑惑,“什麼事需要動用虎符?”
“宋明初過些時日怕是要謀反。”
“那您還放了他?”沈哲剛說完便瞬間反應過來,“您想……連根拔起?”
“嗯,隻有這樣才能掃清那些埋藏在更深處的,單憑眼睛很難看清的隱患。”敬予帝悠閒地品了口茶,抬眼輕輕看了眼沈哲,“彆人朕信不過,隻有你。”
沈哲本還想說這麼重要的事情您應該找彆人。聽了他這句話,沉默下來,那句話卡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
“您還是讓父親回來吧。”半晌,他低頭禮貌地笑笑,手指按在虎符上將它推回去,“哪怕是打草驚蛇,也比滿盤皆輸的好。”
敬予帝看著他,自顧自從懷裡取出一卷,攤開鋪在桌上,兩頭用茶杯壓住。
“這是皇宮的平麵圖。”他不管沈哲是否在聽,手指點在圖中的一座宮殿上,“這是朕的寢宮。”邊說著手指邊順著回廊滑向北門,又回到寢宮,又滑至西門,依次將每道宮門至寢宮的路線都滑了一遍。
“南宮門離朕的寢宮最近,一般禁軍巡視極嚴。”他說,“但無法排除禁軍中有他們的人的可能性。”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不會逼宮,陛下。”
敬予帝歪過頭:“朕的意思是,如果你是他,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沈哲低著頭。
敬予帝突然不說話了,看了他很久:“沈哲,你真的不用這樣。”
“你不用裝出一副誰都不如的樣子,你在這方麵比誰厲害,這份天賦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你不必隱藏這份天賦。”敬予帝笑了笑,“你還是少年,這時候鋒芒最為鋒利耀眼,最為吸引人,為何要掩去鋒芒呢?”
“朕知道,你還是在意那件事。”
“可畢竟斯人已逝,他是聽不見的,哪怕聽得見,你覺得他會原諒你嗎?”
“我知道。”沈哲笑了笑,扯動的嘴角有些苦澀。
“可他是我小時候唯一的朋友。”
“怎麼可能說忘就忘呢?”
那個人的身影貫穿了我一整個童年。
他當了那個人一輩子的軍師,也是絞殺的關鍵。
就是因為多年的默契,讓那個本該十分警惕的少年毅然決然闖入了包圍圈,隻因為他的軍師告訴他。
信我,會贏。
隻因為信任與默契,他死在了沈哲的箭下,留在了他的記憶裡,永不磨滅。
當年就不應該將他送去北燕做那枚暗藏湧流下的棋子。
那時的他才那麼小,便被帶去了北燕。
他這麼重感情的孩子,是會愧疚一輩子的。
敬予帝看著他低下頭去一聲不吭,隻留一個發頂。
那段時間他麵上一直是看似平靜的表情,讓人忽略了他心中暗藏的洶湧,等知道,還是他再一次為南楚出謀劃策。
那時少年站在城牆之上,望著城下將士們拚搏廝殺,咳出了一口鮮血。
他發了瘋。
他一碰上派兵布局這種事情,便會起很大的反應。
上下商量之後,都決定不能讓他如此消沉下去,沈哲的父親,也就是南楚的大將軍連夜帶著沈哲去找了山間的一位高人。
沈哲在那兒呆了整整半年,等他回來後,就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無論身邊的人怎樣提起那個人,他都不會有反應了。
仿佛曾經什麼都沒發生,仿佛他已經忘卻了那段記憶。
可隻有沈哲自己知道一夢驚醒時那枕邊的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