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腳步聲響徹在空曠的空間中。
灰白的柱子撐起一整片高聳的穹頂,層層疊疊,像一座倒立的鳥巢,沉默的包裹這片天地。
模糊的視線,白色的窗在旋轉,高高垂下的吊燈扭曲又盤旋。
他低下頭,看到一雙乾淨的長靴,深藍色的衣角落入視線,隨著動作搖動,像一片即將消散的羽毛。
他像是變得很高很高,靈魂飄在空中,空洞的軀殼機械地前進,可卻看不清樣貌。
走廊深而長,被柱子支撐而起,如同一座幽深的迷宮,路的儘頭便是怪物張口的血口。
漸漸的,有什麼東西越過了空曠的腳步和心跳,占據了他微弱的靈魂。
他隻能選擇去聽。
空蕩的,寂靜的,沉默的。
是海浪。
一隻雪白的鳥落在圍欄上,歪著頭看向他。
他的腳步僵硬而固執,像用歌喉換來雙腿的小人魚,走出一條鮮血淋漓卻筆直的仿佛刀刻的路。
身軀在扭曲,攪旋,心臟撞擊著胸腔,嚇走了那隻鳥。
他的腳上一雙乾淨漂亮的軍靴,一步,一步,始終筆直的走向深處。
如同一隻分割的人偶。
心臟在狂跳,每一根血管下瘋狂的湧動著血液,骨骼哢哢作響,好像下一秒就要分崩離析,原地散架。
“哢。”
清脆而利落的響聲,是骨頭割裂的死亡樂章。
天旋地轉,於是他的視線也在盤旋著降落,天際的鳥巢隨之顛倒,成了他腳下的土地。
軀體的腦袋被餘下的皮肉撕扯,拖拽著,一步一頓,發出機械卡殼的僵硬摩擦聲。
下一秒,海浪猛的衝來。
雪白的水花,冰冷的水光,他用倒立著的眼睛去看那層吞沒他的海。
白色的水珠在海中逆行而上。
像是一場屬於海洋的雪。
視線再次模糊起來,耳鳴聲比心跳更先一步占領了殘存的大腦。
“泊……”
“……宋……泊知……”
他在漂浮的海裡生根,發芽,吞沒,長出一根翠綠的,細長的藤蔓。
“……宋……”
藤蔓扭動著身體伸展著,然後伸向海的頂端,伸向那片晃動的倒影。
“噗——”
什麼水汽般的存在在海麵炸開,雪白的水花飛濺在眼前,柔軟細膩。
藤蔓晃晃悠悠的縮回來,尖尖上勾著一片羽毛。
羽毛裂開一張嘴,咯咯咯的笑了,而後折疊他脆弱的身軀,化成了一片泡沫。
耳邊驟然響起歌劇樂團的小提琴聲,斷斷續續,而後越來越嘶啞。
像一隻咿呀亂叫的烏鴉
劇烈的光線幾乎奪走了他全部的視線,又猛的消失,隻模糊的看到了麵前漆黑一片的天空,和漫天大雨。
而他,已經融入了這片海。
海裡出現一具嶄新的軀殼,它生滿了苔蘚,爬滿了貝殼和海星,可他知道,它是嶄新的。
那紅色的木偶人保持一個擁抱的姿勢,最頂端裂開一個口,女孩兒清脆的聲音爭先恐後的躍出來:
【“為什麼?我的愛人,為何選擇拋棄我?”】
接著,它抽動了幾下,肚子上又裂開一個口,一道溫和而輕佻的聲音在空曠的海中響起,模糊的像是蒙了一層布:
【……約瑟夫隻是微笑,他抱住少女柔弱的身軀,輕聲道:“你知道,我是神的兒子,兩具泥濘的軀殼,沾染粘稠,肮臟卑劣,各自融化總好過彼此沉淪。”】
兩具浸沒在雨霧中的軀殼沉默的對峙著,像一場無法落幕的獨角戲。
【“不,你宣判了我們的罪,卻否認了我們的愛!我無法接受,你明知道你我深愛著彼此。”】
那道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幾乎刺痛了他的耳膜,兩道聲音逐漸融合,夾雜著無數聲色的呐喊:
【“……為什麼遠離?!為什麼靠近?!為什麼拋棄?!】
而後是驟然陷入的寂靜。
他在海中搖搖晃晃,一片羽毛落下,經過他的目光,去往更深的黑暗。
他在最後看清了羽毛上清秀的字跡,分明不認識,卻又讀的分明:
【La luce della luna e io siamo annegati nel vento】
(月光和我都溺死在了風裡。)
————————————————
他猛然睜眼。
汗珠順著脖頸滑落而下,額頭冒著細細的汗,一摸後背,已然被浸濕了。
宋泊知感到一陣眩暈,堪堪用手支住身體,仿佛溺水的飛鳥被重新撈回水麵,在接觸到久違的空氣時難以自拔的大口呼吸,以撫慰自己狂跳的心臟。
他一手摁在胸前,微微側過頭去,窗簾外路燈的光輝透過縫隙探入這片黑暗的空間,斜落在他清秀的側臉上。
目光落向的床鋪下方,在光影的邊緣,地板上正橫躺著一隻透明的玻璃管。
他沉默了許久,寂靜的房間中隻有屬於青年人的呼吸聲由急促變得逐漸平緩。
良久,宋泊知在黑暗中緩緩的歎了一口氣。
“……果然有效果。”
——————拍賣會結束的那晚—————
“……你要幫我?”
灰暗的角落裡,高大複雜的電子儀器閃爍著冰冷的蒼藍色光芒,交錯卻井井有條的電纜橫絕在頭頂,光屏上流動著宋泊知無法翻譯的代碼和數據。
他坐在整片實驗室唯二的牛皮椅上,素白的手微微抬起,指尖碾住的那隻玻璃管中,淡藍色的液體在白熾燈下流動著詭異的光澤。
“你想多了,等價交換而已。”
那枚價值連城的人魚淚石被一隻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蒼白的手高高拋起,又落回手上,隨即被收進了口袋裡。
“它也不是萬能的,隻能消解你的部分凝線,幫助回溯記憶而已,不是喝了就一了百,”青年冷漠的聲音頓了頓,再次響起時難得的多了一絲聊勝於無的人情味:“……而且一旦開始就不能停,藥水中添加了強刺激性成分,強行停斷會乾擾你的情緒,思維和記憶——老實說,我不認為這是一步很好的棋。”
一座巨大而充斥著營養液的儀器前,相貌旖麗的青年悠然回首,眉目間冰冷而疏離。
天生的白化讓他缺乏黑色素的眸子呈現出詭異的微紅,有一種臨界於神性和惡意的矛盾感,半長的白發用一條藍色的絲帶束在腦後。
他身材蒼白而消瘦,不似宋泊知因為常年戰鬥而帶有力量感的清瘦,而是一種搖搖欲墜的病態。
青年一身黑色襯衫和長褲,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坐在椅子上,正從口袋裡重新摸出他的金絲眼鏡,聞此,短暫的分給宋泊知一道目光,而後淡淡道:
“當然,既然我們約定好了,你拿到了人魚淚,我必然也會履行承諾。”
宋泊知靠在椅背上不急不慢的研究著手裡的藥劑,笑眯眯道:“陰差陽錯而已。我還在想你能不能靠的住,所以不打算和你交易的,不過現在花的不是我的錢,我可就無所謂了。”
“……話說,【伊甸】你這樣隨意的拿‘組織’的東西和我做交換,不怕被懲罰?膽子還挺大。”
“‘組織’的東西?”代號【伊甸】的青年正垂眸熟練而快速地敲擊著閃爍藍光的光屏,聞此停了下來,微微轉過頭來,揚眉道:“我做的,自然就是我的。若論膽子,還是你這樣直接明目張膽找我交易的人更大吧。”
宋泊知微微抬眸,含著笑意與揶揄的琥珀色眸子悠然落在青年頭頂上空那隻跳躍著紅燈的監控上,意有所指道:“那還是不如你。”
【伊甸】淡淡的瞥了一眼那枚始終凝視著他的攝像頭,緩緩勾起嘲諷的笑意:“彆誤會,成人之美而已。”
黑暗的深處,毒蛇與狐狸遙遙相望,以飽含純粹惡意的笑容比作甘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