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街角的咖啡店中,濃鬱的咖啡香彌漫在乾淨的店麵中,客人進進出出,可見生意十分火爆。
咖啡店二樓深處的一個包間裡,宋泊知將一杯牛奶推向麵前的人,語調溫和而平緩:
“我還以為你說的老地方是指總部會議廳。”
薇爾一臉受不了的表情撇了撇嘴,長而卷曲的頭發披在身後,捋了捋墨綠色的背心裙,道:“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但現在總部大樓在清潔,我決定在外麵多呆一會再回去。”
“……?”宋泊知攪動咖啡的手一頓:“清潔?現在?”
薇爾笑了,綠寶石般的眼睛眨了眨,笑意中蘊藏著溫和的殺意:“隔壁G部大概是在抽風,把我們後勤組清潔牆壁用的清潔水倒了,在裡麵灌滿了榴蓮汁,不知道加了什麼鬼東西,一點聞不出來,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剛擦完玻璃開窗通風——”
少女笑意逐漸加深:“真是奇妙的經曆,我還以為我的總部什麼時候開始挑戰公廁風了,真是感謝我親愛的鄰居們,如果不是我先見之明在圍牆縫裡塞了迷你攝像頭,恐怕就要錯過這樣完美的演繹了。”
“……”宋泊知深吸一口氣,向來善於理論的他詞窮了。
“不過沒事,”薇爾隨即笑開了:“作為回報,我親自在他們總部首席辦公室的窗外用【四季】給我特製的鑽石刀刻了十二首詩,想必你尊貴的前雇主一定會很感動的。”
兩個組織在鉛城中有多不對付簡直是眾所周知,一牆之隔,今天你往我家丟垃圾,明天我堵你家下水道。撕破臉皮是肯定不行的,兩家實力相當相互壓製,時不時還得捏著鼻子合作一把,所以主打一個純惡心。
宋泊知等員工曾就此事真誠發問:“……為什麼非要把總部蓋在他們隔壁呢?”看一眼都折壽。
對此,優秀且年輕的組織首領淡定的推出兩張表格——【鉛城今段房價表】和【望舒財政報表】。
眾成員:“……”
眾成員艱難:“……忍辱負重……也是一種美德……”
“……算了,說正事吧,”薇爾淡定的抿了一口牛奶:“你說重要的事,是什麼?”
宋泊知從口袋中摸出那張紙條,遞了過去。
少女漫不經心的麵容一頓,隨即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看樣子,你的‘上級’等不及了。”
後者不可置否:“第四城區是必須要去一次的了。就算是打探消息也非去不可,越先掌握信息,主動權就握的越緊。”
他抬起眸子,眸光中含著溫和的笑意:“我們的交易還在繼續吧。”
【詩人】唇角漾開一抹笑:“當然,生意人可不打誑語~”
“……那麼這一次,就拜托你咯。”
————不久————
宋泊知靠在車門旁,滑動著麵前的光屏,上麵密密麻麻的報告快遮住了下麵五顏六色的配圖。
半晌,他抬起琥珀色的眸子,以疑問的語氣看向身側坐著的少女:“……人偶症?”
“是的,雖然現在眾說紛紜,但是據線人給的消息,他最開始的發源處是在第四區的花街,”收集完消息歸來的薇爾動作優雅的抿了一口卡布奇諾,悠哉道:“人偶症,說白了就是僵化症,而且依照目前的信息來看,似乎還有傳染的能力。染上人偶症的人倒計時會變成白色,這是他成為‘人偶’的倒計時,隨著倒數,他們的四肢會逐漸僵化,關節處的皮肉慢慢脫落,最後露出類似人偶關節的骨骼。”
“人偶症已經許久未現世,肯定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薇爾頓了頓,抬眸對上宋泊知的眸子,翡翠般的瞳孔如貓眼般尖銳又璀璨:“你還記得那年的圍獵麼。”
宋泊知一頓:“……你是說,人偶症定然和‘鑰匙’有關?”
“沒錯,”【詩人】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看上去心情頗好:“不僅如此,我懷疑‘鑰匙’就在花街之中。原先我隻是猜想,但根據你的紙條和我後來收集到的信息,八九不離十咯。”
宋泊知若有所思,不可置否的垂眸:“……你想怎麼做?花街很大,想到這一層的一定也不止你我,我未必能比他們提前,更何況我們並不完全確認那裡有‘鑰匙’。”
“畢竟隻是基於推測,能不能拿到鑰匙並非重點,最主要的還是打探情報。我們對‘鑰匙’的信息太少了,當然不能放過任何可以了解的機會。而且,【望舒】的情報部可不是白乾的,”薇爾狡黠的眨了眨眼,笑眯眯道:“據情報,花街最大的妓樂樓‘離角巷’是整條花街最早出現人偶症的,隻是消息壓的很好,除了內部人,外麵幾乎無人知曉。我已派人買通了‘妓商’,到時候你隻需要簡單喬裝打扮就能混進去。”
宋泊知隱約覺得不對勁,看著對方寫滿了“我很靠譜”的笑容,又不完全確定,隻是遲疑的嗯了一聲。
薇爾依舊笑眯眯的,眼裡帶著狡黠的光,悠然道:“當然,為了增加你的信服度,我還特地給你準備了道具,方便你順利潛入。”
宋泊知:“……?”
片刻後,宋泊知舉著一件櫻花粉的和服陷入了沉默,膝蓋上還躺著一頂黑色的發髻假發,上麵還攢著粉紅的櫻花和木釵,垂下金色的流蘇。
薇爾一臉期待:“快試試啊快試試啊,我特地自費買的,就是為了你能在花街大放異彩,怎麼樣,不錯吧?”
……明明就是你想看吧?!這種潛入工作不是應該越低調越好嗎??
於是宋泊知緩緩的做了一個深呼吸,露出溫和的笑意,在薇爾閃爍著激動與興奮的目光下語調溫柔輕緩的微微啟唇:
“……滾。”
直到宋泊知來到主城區的邊界,微微側頭,還能隔著一條長河,看到不遠處站在對岸,倚著車子衝他擺手的薇爾,低頭看了看被強行塞進懷裡的那一包花花綠綠的衣裙,無語凝噎。
……彆給我找到機會把你扔了。
鉛城的城區之間界限分明,除去相當於“開放地界”的主城區,每一片城區都有自己獨立的負責人,法律規則,甚至自己的曆史和文明。
他們相互獨立,說是城區,但實際上在漫長的時光中儼然變成了一個個小王國,隻有得到通行證與許可證的“渡邊人”,能帶著居民去往不同的城區。
這些城區有著自己的文化和民俗,世世代代在不同管理者的掌權下發展與成長。
而一代代負責人們也在時光的流逝中達成了共識,分彆在自己的城區建立了專門供渡邊人周轉的渡邊站台,和統一且官方的交易規則。
有了專門且正規的場所,那些費儘千辛萬苦拿到通行與許可證的渡邊人自然大都也沒了東跑西跑的心思,漸漸圍繞著渡邊站台形成了自己的小鎮。
而主城區的站台和渡邊小鎮正是建立在相隔了一條冬河的邊境之上。
宋泊知看著懷裡的東西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約好的渡邊人,微微頷首,禮貌的笑道:“麻煩了。”
這位渡邊人身高體壯,一身腱子肉,膚色在長期的日曬雨淋中形成健康的小麥色。麵容質樸,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模樣,寸頭上沾著片枯黃的葉子,蒸汽車倒是擦得一塵不染,可見平日對它愛惜異常。
“……小夥子,那位是你的妹妹吧?誒呦喂,你們關係可真好,”兩人坐進車裡,那大叔早就在鎮子口候著,顯然也看到了前不久兩人的拉拉扯扯,笑吟吟的打趣道:“有個伴兒好啊,我家那小子也天天念叨著想要給妹妹,可惜孩子他媽去的早……”
“我們不是親生兄妹,是因為工作認識的,”宋泊知坐在後座,唇角始終帶著溫和禮貌的笑容,聞此,微微頷首輕聲道:“……抱歉。”
那大叔卻樂嗬著擺了擺手,一根煙叼在嘴裡,卻沒有點燃,含糊不清的笑道:“害,小夥子你還年輕,等你再大些,你就看得開咯!”
大抵是這個年紀的人都有些愛嘮嗑的習慣,大叔絮絮叨叨的說著,也不用宋泊知回答,像是說給他聽,又像隻是在自言自語:
“咱們活在這裡,生老病死哪個都由不得自己,走了也好,走了,一了百了!自由自在的,誰也管不著……”
“……哎……可惜了二黃家新娶的媳婦,想不開。她家二黃在外麵給人做打手——我們前些年還一起喝酒呢,身體好得很啊,忽然就得了那什麼人偶症,他媳婦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說最東邊有個什麼……‘理想國’?有了治人偶症的法子,非要帶著她家二黃去看病……結果……”
車內靜了一瞬,隻有大叔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結果啊,半路上,自己也給染上了……”
宋泊知微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他語調柔和的問道:“您不怨嗎?”
大叔沒聽明白,左胳膊肘搭在窗框上,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依舊是樂嗬嗬的模樣,“嗯?”了一聲。
於是宋泊知再次開口:“那位不是您的朋友嗎,就這麼不明不白的……”
這一次,那人又笑了,粗糙黝黑的臉上露出一道道褶子,聲音爽朗又精神:
“嘿,你可彆忘了,咱們是罪人呐!小夥子,你看這城裡這麼多人,來這兒,不就是贖罪的嘛,有什麼好怨的,被咱害過的人都還沒說什麼呢!我們有啥好說的呀!”
是了,宋泊知也跟著露出笑容。生在這座城裡,即是惡人,是罪孽深重之人,更是不被原諒之人。
……可真的是這樣嗎。
或許是那年【圍獵】詭異而突然的異象,或許是如今越來越混亂動蕩的秩序,又或許是一切早已有所根源。
——當秩序開始崩塌,曾經的信仰得到質疑,那此刻眾生背後高舉的正義之劍,到底指向的是正義,還是蒙蔽的雙眼?
那日,他坐於咖啡廳的落地窗前,透過高舉著五彩斑斕旗幟與畫報,大聲宣揚著信仰,呐喊遊行的異教徒,和混亂摻雜著尖銳鳴笛聲的人潮,第一次看到一個憑空出現在樓宇縫隙間的嬰兒時,他對上孩子純淨而茫然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荒謬與可笑感籠罩了他。
鉛城病了。
可如果它病了,這座城市的居民,這些被定性為罪孽深重的人們,誰無辜,誰又死得其所。
宋泊知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
他難道是什麼天選之子,是唯一發現這份異常的特殊之人嗎?不,恰恰相反,有許多雙隱藏在暗處的眼睛共同目睹著這一切,但人們選擇了保持緘默。
——撕開“秩序”的假象去“揭露”真實是有代價的。
就像他無法像告訴自己一樣,自然而順理成章的告訴這片土地的人們:看看這座城市,它病了,什麼規則,束縛,因果都是假的了,你們將不再收到罪孽的束縛,可以奢望不敢擁有的生命。
【不要讓將要乾涸的魚,看到溪流以外的海洋。】
他想起許久前,為了摸清那人來教堂的路線,長時間等候在懺悔台之上,隨手找到的用來打發時間的那本不知名的書。
【……賜予他將亡時的滿足與快樂,允許他以無知的自由溫柔的消散於那個良夜。】
宋泊知忽然感到可笑。
像是一個被困在崖底禁止離開的孩子,攀登雪山,曆經千辛萬苦找尋,希望能知道雪山以外的秘密,卻在頂端看到了一片荒涼的沙漠。
這算什麼心情?
慶幸,荒唐,可笑,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