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惜字如金的艾爾海森此時卻顯得格外耐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告訴她——你沒有錯。
蕾拉聽不進去。一直以來讓她甘願承受苦難的底層邏輯出現了裂縫,她無法自欺欺人下去,卻又無法接受赤裸裸的真相。
因為這一切都太瘋狂了,毫無道理可言。
於是她慌亂地想要堵住這條裂縫,開始口不擇言:“我是個罪人……”
“我有罪!”
“天哪!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眼見著這一片狼藉,艾爾海森驀然回想起蕾拉誤打誤撞闖進他家的第二天。那時,他驚異於這個女孩在生活的重壓下那一雙如初生牛犢般溫順柔和的眼睛,或許也正因此才留下了她。
艾爾海森曾以為他永遠無法理解蕾拉的存在,直到如今卻發現事實遠比他想象要簡單得多——她將自己定義為有罪之人,從而將生活中遭受的一切痛苦合理化,甚至視為贖罪的過程。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比那些憤世嫉俗的人還要軟弱,他們用恨意武裝自己,而她用謊言欺騙自己。
艾爾海森並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在外出考察期間,他曾途徑過不少偏僻衰敗的古老村莊,住著被遺忘的居民。他們總是半靠在簷下,睜著渾濁的雙眼望向天空,喃喃地懺悔自己的罪過。
魔術的魅力隻存在於答案揭曉之前,因為真相總是乏善可陳。
他感到一陣無法言明的酸澀。
雙臂收緊,艾爾海森俯下身,貼在蕾拉耳邊低聲說:“如果你是罪人,我大概也算得上有罪。世人皆為罪人。”
或許是將這句聽了進去,又或許是接近力竭,蕾拉的掙紮漸漸減弱,終於徹底消停下來。
片刻,她發出一聲極輕的嗚咽。
艾爾海森見她已經冷靜,稍稍放開了些。
失去支撐的蕾拉腳下一軟,頹然地滑落在地。垂落的長發遮掩住外界的光線,一切都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但很快,這份隔絕被打破。艾爾海森沒有讓她在黑暗裡待太久。
他半跪下來,扳過蕾拉的肩,讓她轉向自己。
蕾拉用一雙通紅的眼睛回望。
半晌,艾爾海森歎了口氣,一向冷漠的麵孔在眉稍處鬆懈而竟顯得柔和了些。身體微微前傾將女孩帶到懷裡,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柔軟卷曲的長發。
蕾拉側臉貼著他的胸膛,耳邊是強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眼眶又開始發熱。
她聽見他說留下來,這讓她再次決堤。她曾多麼希望能從艾爾海森的口中聽到這句話,如今也是,她卻不得不拒絕。
“我不能……”蕾拉仰頭看他,眼裡眷戀與痛苦交織,“學長您……”
“克萊泰不會揭發。”
“可是……”
“那不過是我表達不滿的方式,或者說,是試圖讓你理解衝動行事會帶來嚴重後果的恐嚇。”艾爾海森淡淡地說,“至於克萊泰,離開前他向我親口承認他的失敗,因此已不再具備置你於險境的心性。”
一半是實話,一半是過度推斷。這並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但這種事情無法保證……”蕾拉憂心忡忡地說。
“如果你那時沒有阻止我,現在也就不必如此擔驚受怕。”艾爾海森意有所指。
蕾拉的臉唰得一下白了。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短暫的無言後,蕾拉苦澀的聲音響起。
“我不後悔……我無法越過那條界線,學長也無法越過那條界線,即便……”她艱難地繼續下去,“即便是造成現在這種局麵。”
和顫抖的聲線不同,一字一句卻很是堅定。
艾爾海森笑了:“以前你總是讓我對他人多一些信心。怎麼,現在倒是需要我來說服你了?”
話題跳得太快,蕾拉明顯愣了一秒。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雙手不安地絞著:“但是這件事牽扯到了您,我不敢……”
“這樣看來,你所謂的信任也並非堅定不移,蕾拉。“艾爾海森直言不諱,“究其根本,隻是你將自己看得不夠重要。”
良久的沉默。
“是的,學長,您說的沒錯。”蕾拉自暴自棄地掩住臉,“一直以來,我的信念都不夠真誠,一旦有更重要的存在出現,我就會拋棄它。”
“我是虛偽的。但是海瑟姆……”她低聲叫著他的名字,哀求道,“我不敢賭。”
是的,這是一場瘋狂的豪賭,即便對於艾爾海森來說也同樣如此。在說出“留下來”的那一刻,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在人性上下注,而賭注是平靜的生活。
有什麼比平靜的生活更重要?對以前的艾爾海森來說,這很難想象。
但此刻,亦或許在他有所察覺之前,他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他想要看看另一個人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模樣,想知道在謊言崩塌之後,又是什麼支撐著她做出了和以往一樣的決定。
又或許,這隻是一個借口。他所求更多。
“蕾拉。”
他低頭靠近她,額頭貼上額頭,深綠的瞳孔像漩渦般吸引著那雙琥珀似的眼睛。
“如果你對你的信念是虛偽的。”他說,“那麼我也算得上虛偽。”
地板微涼,交纏的呼吸卻足夠溫熱。
“在這方麵,我們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