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迷亂,霧蒙蒙一片的天有些壓人,京都也沉溺在這樣的慌亂中。
竹葉尖上的雨絲彙聚成珠,悄無聲息的滑落,打在厚實薑沃的土壤上。
篤思署一如既往地肅寂。
殷季遷今日親自焚香,餘煙嫋嫋,又親手謄抄了一份王先致的《知遇全集》,字字如刀般鐫刻,讀來感人肺腑。
升騰不斷的香霧朦朧刻畫那日上午——
出了丞相府,轉角便被從小門出來的慕連重堵住。
他分明有話要說,又十分凝重的模樣反而勾起了殷季遷的好奇心,“連重兄有話要講?”
在晨曦微光中,一陣風過,刮動了心裡的那根弦,發出瑟瑟的聲音。
門口的雙石獅石雕張開大口,露出尖銳鋒利的獠牙,肉眼可見到有細小的螞蟻沿著那石像爬走。
桂花樹下,香味如落穀之音,上下起伏不定。
男子顯然不信他為何要背叛那人,慕連重頓鬱,不知是以什麼樣的心境說出了已久秘密——“隻因,他其實是我的生父。”
“難怪。”難怪慕深對他態度不一般。
從政至今,慕連重已經在慕深身邊聽任許久,比他還長,每每有所言語衝突,丞相也隻是輕拿輕放,不曾對他如何。
街尾無意間,玉桂樹上的丹桂被嘩啦嘩啦吹落,撒了滿地,隻聽得颯颯花音中——
“我自小以荊州慕氏獨子的身份被教養長大,誰也想不到,當朝丞相的侄兒竟然是自己親生。”慕連重背過去緩緩道。
“且,誰也想不到,名義上的父親常年因為對自己兄長的嫉妒,轉而去淩虐他的兒子。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將實情告知與你。”他哀痛的閉上眼,自揭傷疤。
荊州太守慕澄自幼就有個文韜武略的兄長,巧的是,他這個兄長處處強他一頭,幼年就才氣過人,成年後還坐到了丞相的高位,自己隻是區區一州之守,又無子嗣,隻能恥辱的過繼自己兄長的兒子撫養,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殷季遷沒有去看他背影,反而是一腳踏上了地上錯落的桂花,聲音清冽沉冷——
“因為你恨他們。所以想借我之手,率先將生父拉下馬來。”
桂花清甜的味道埋沒在腳下。
瓦青石板悄然印下玉桂的倩影。
“設計秋齡一事本宰執不會追究,可是,將刀尖對準她就是不行!”他眸間湧上冷霜,瞬間可以將人冰封。
慕連重轉身看向他,挺拔的身體一動不動,站立許久,衣衫上已經熏染了幾縷花香。
寒風寂寥而過。
待滿地桂花吹落,青石板街尾已經沒有了人的身影,而那一樹金黃,如今也成了濃鬱的綠。
殷季遷收回心思,將麵前的多張手稿捏在指間端詳,未及片刻,果然庸蟬來報。
細密的小雨聲突如其來,又好像是在天空中積蓄已久,終於能夠落下。
“大人,朝中有事,聖上已經下旨。”
殷季遷不曾抬眼,聽他繼續,“經徹查,慕深聯合九洲台徇私貪墨,漠視我朝律法,人證物證亦是俱在,不過,陛下念其多年輔佐有功,貶其去涼關七年。”
涼關七年,雖然困苦艱辛,卻總好過在陰暗潮濕的地牢中待上一生。
他將手上的手稿仔細整理一番,不動聲色地移交給了庸蟬。
作為前丞相的心腹,他殷季遷確實有愧,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想拉他慕深下馬的又何止是慕連重一個?就讓這份《知遇全集》聊表他的愧意罷。
雨絲微涼,斜打在湖麵上,織就不平的紋樣,底部的鵝卵石快要結冰,又因為天氣回暖,也慵懶地躺著。
水荇寒廊,像極了煙雨平生的江陵。
而繪雪閣外麵,也是一樣的景致,無憂無愁之人見此哀頹之景自然不會傷心,傷心的是有心事者。
趁著今日大人不在,窈青偷偷進了他的書房。
脆桃在門外收起了手中的骨傘,抖抖上頭的雨水,四下打量了一番,才扶她進入。
這還是她苦苦哀求脆桃好久,她才答應的。這些日子,窈青時常會夢見從前在福華長街的事,一醒來便會一日半日的不心安,所以,這書房她必須來。
一進門便可以聞到墨香味夾雜著一絲花香,尤其充裕在主人提筆寫字的伏案前。
“小夫人說要找關於衛子舒的相關文書?”脆桃重新確認了一下。
還好她入府做婢女前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有曾識過字,能幫小夫人找找。
“對,脆桃姐姐。都怪我眼睛不好,還得要麻煩你幫忙找。”窈青竟然有些自責,無意間還將脆桃牽扯了進來。
殷季遷的慎疏齋麵朝東南,本是向陽的窗子因今日的霧雨而濕透,它昨夜未關,今日雨珠滾進來不少,將地板都弄濕了一攤。
窈青離那處近,聽得雨聲,便也隨手將窗子一關,不至於透進更多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