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前言不搭後語,口中鮮血愈發多起來,顯然不是一拳打出來的量,那人才心生恐懼,轉頭喃喃道,“我……我何時用了這麼大的勁?!”
隻見一鬆手,殷季遷身形軟了下來,靠攏在身後的牆邊,冷冷刺骨的感覺愈發淡弱,聽說將死之人五感也會弱化,直到感受不到任何事物。
隻可惜,他到死都沒有等到她為了自己做出行動,哪怕一絲。
庸蟬是知道的,但凡她有一點點苗頭要來見他,或是其他,他都會從這裡出去,將她迎回參政府。
可那如期的煙花沒有如願,就如同消息石沉大海,等待驀然而空。
原來在她心裡,他真的沒有一席之地。
曆聖二年,皇榜昭示,參知政事殷季遷於昭獄中服毒自殺,念其秉政謹飭,天子感懷,從輕處罰。
凡參政府之人,皆貶作庶民;撤封府邸及一切財物,納入國庫;至於其屍身,由太尉秦明觀帶人入殮下葬。
皇城外,一隊人馬拖著長長的隊伍走來。
短茂的灌木叢摻雜在高大樹木間,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唯獨那些人馬領了皇帝旨喻,象征性地披白著素,表示對逝者的哀悼。
蔥鬱之間,秦明觀騎身馬上,腰間繞了一圈白綢,領著人抬棺前行。
未及多遠,便到了下葬之處。秦明觀回望那屍身一眼,他將安葬地點選在了人煙稀少的城外,到了夜半,孤魂野鬼與他作伴,死後不得長眠,方能解他半分恨意。
此事還要說到幾日之前,殷季遷下獄,而他跟著褚石溪順藤摸瓜,截下了將要傳送到皇帝手上的密信。展開一看才知道,殷季遷狼心不死,拿住他把柄意欲告發,他這才派出楊廣繼續追查。
就在洱河邊上,楊廣帶人將他部下射殺,才沒有讓他順利得到消息。
待殷季遷人一死,他就立刻請求負責安葬他屍體,小皇帝不知其中內裡,欣然同意。
一聲沉重的棺材砸地聲傳來,激起四周塵土飛揚,一邊的侍從手作扇狀,掩去口鼻前的埃塵。
這邊正要掘土挖坑,將棺材裝進去,可底下人不知秦太尉心思,剛要動手開挖,便被他沉聲製止——
“慢著!”
那聲音沉重有力,疑似胸腔中積攢許多海浪,勢頭滔天。
瞧他騎坐在紅鬃馬上,侍從忙問:“太尉有何吩咐?”
秦明觀手戴護腕,撚須乜眼,要他們將屍體從棺材裡抬出來。
“這……”幾人遲疑,不該是挖坑下葬嘛?又不敢違背他意思,陸續將手中的鐵鍬工具擱在一旁灌木叢上,下手將屍身弄了出來。
“拿鞭子來。”說著,秦明觀下馬,讓近侍取來馬鞭。
他這意思明顯,諸人不約而同明白,這殷季遷是舊派一黨,自然與他們勢不兩立,又位高權重至參知政事一位,秦太尉有恨也屬正常。
唯獨那近侍呈來馬鞭後心有餘悸,“太尉大人如此,恐死者死不瞑目啊!”
四周山林靜悄悄的,狼嗷聲長遠,在最深遠的郊外或許有洞寄生。
聽著這嗷叫,眾人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中蔓延上幾分恐懼。
獨是秦明觀哂笑,“盛夏天熱,屍身入了土,不過十餘日便可腐爛,何談瞑目不瞑目?”
若說是死不瞑目,總歸他也不懼,這人非他所殺,又是他監著下葬,他殷季遷感謝他還來不及。
罷了,一隻滿是褶皮的手從近侍手中奪下馬鞭,其上帶刺,冷光泛起,光是看著,就覺得打在身上疼痛無比。
隻見野草茂密,被壓出一塊人形區域,他倒在那輕綿的草葉上,陷入了長眠。
“殷季遷,你敢拿那事蠹害老夫,這就是最後的下場!”
他不知是怎樣得了他授受王安平那次的賄賂,以此修書一封,密報給皇帝,好在被截了下來。
眾人屏息,未曾注意土路那邊緩緩來了輛馬車。
一隻手臂揚起,方要甩下,有人聲製止。
“秦太尉彆來無恙。”
話音熟悉從背後而來,一輛馬車緩緩駛停,秦明觀鞭子未來得及甩下,回頭見得熟人回來,暗自鎮定。
隻見慕深撩開車簾,露出許久不見的麵容,那張臉因為在外頭風吹日曬,比之離京前還要老上一些了。
不過眸中清明,不是渾濁不堪的樣子。
“慕相重回朝堂,可喜可賀啊!”他假意奉承著,悄無聲息的將手上鞭子收到身後。
這慕深回朝是皇帝準允的,重任丞相一位,他也一早便得知過消息,可實在沒想到,今日能在這裡遇上他回來。
“對了,慕相一路奔波,恐怕不知道,參政大人畏罪自殺,現如今,陛下已將其屍身交由我來安置。”他笑眯眯道,眼尾的褶皺波瀾開來。
可慕深又何嘗不知京中之事?早在路上他就尋消問息,打聽朝中之勢了。
隻見雙方目光對上,空氣裡隱隱的火藥味作動。
“這些老夫已有耳聞,隻是實在沒料到有朝一日會目睹秦太尉您……陽奉陰違啊!”他語調中深意許多,暗指秦明觀表麵上要好好安置殷季遷屍身,背地裡鞭屍這一行徑。
雙方人馬都將話聽了去,尤其秦明觀臉色難看,他竟然當著人的麵這樣說。
於是大手一揮,“來啊,將人好好安葬。”
他就這樣一句話吩咐,轉身上馬,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車裡那人。
既然他不給他麵子,當眾指摘他,那他也不必客氣,翻身上馬離去便是。
那些負責安置的人開始撅土挖坑,又將人整理好塞進了棺材裡,一番擺弄,終於將人下葬。
慕深的馬車就在那裡停著,直到新派一夥人離去,他才歎息一下。
秦明觀自來小肚雞腸,但凡惹了他,都不會有好下場,殷季遷也是一樣。
他將秦明觀授收賄賂一事稟傳給皇帝,可此事本就與他無關,他既再非舊派,又何苦替他掃除新黨呢?
看著那墳堆壘成坡土,樹林上頭不斷徘徊鴉鴰,傳來“哇——哇——”之聲,慕深依舊想不通,他為何要背叛舊派。
幽深之意四處彌漫,車夫追問,“丞相,天色已晚,我們還是早些到達得好。”
既然如此,慕深揮揮手,蹩過頭去,示意馬車向城中前行。
……
曆聖四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