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有了機會,有了逃離京都的機會,隻要一有戰事、平亂,他便請旨向始元帝效力,李向不與朝臣貴家打交道,貴家隻覺得他白清高假正經,撈不到利益,漸漸地站在他身邊的大臣也失去了耐心。人不止隻有自己,還有家族,是不能把家族榮華放在一個無心爭取的人身上的。
李憬笙幫不了他,他不會的東西,她更不會。何況她是庸朝人,是外國人,儘管她為高朝立下赫赫戰功,一旦李向失勢,她便什麼都不是。近日更是有諫臣上諫,她一女子,又並非國人,還執掌部分鐵浮屠兵權,萬萬是不合適的。李耀準了,這是李憬笙萬萬沒想到的,當初是李耀說她巾幗不讓須眉,是李耀賜她懷化,排除萬言非語賜她在九淵台拜列各武將。
如今她被困於看不見北方,吹不進南風的宮闈。她這才晚晚明白,權勢,是一張深不見底的深淵,能囫吞人的所有。
李向在出發前,撫摸著李憬笙的臉:“抱歉,憬笙。”說完,便轉身就遠赴戰場,生怕多看一眼,就留戀。
從此,他們聚少離多。每每都是李憬笙站在冰冷的宮殿門口,等待那個給她溫暖懷抱的人,佳節春日,冬暖複蘇,日日如此。
直到有次,那個人歸來沒能給她懷抱,她迎來的是他重傷,被將士架著回來的,整整昏迷了三日,才好不久便又自請命離了京都。
她微笑著送走了他,看著他不知什麼時候背微婁的背影,她明白了他。
他要馬革裹屍,寧願戰死沙場,也絕不死於虛偽交舌。
他離開後,李憬笙找來木材,親自打了一口棺材,她在等著,共赴黃泉。
隻是,身為皇家人,有些事不是你不想你就能避,你想離便能安全自身。李向在與庸國的一場小戰役中戰敗了,糧草被換成了壞糧,但是那場戰役沒有輸,劉老將軍力挽狂瀾,保住了鐵屠浮不敗的神話。他被懷疑通敵和貪財,李憬笙更是備受詬病,他被押送歸都,這次再沒有漫天的鮮花與人民的歡迎。
至於誰是幕後,李向想不到,也許蕭氏,也許榮氏,也許京都貴家都有參上一腳,誰又清楚?何況始元帝根本就沒想查,一旦查,牽涉的利益連成一串,始元帝位子剛剛穩固,不可能因此事與貴家翻臉,始元帝選擇了拋棄他。
始元帝保下了他,卻失去了信任。始元帝可能還念著父子之情,仍尊他為太子。
但實際上東宮成了冷宮,他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太子,是個被軟禁的太子。
他知道沒有人會容地下一個光有名頭的廢太子。他成了任何人的阻礙。
李向披頭散發,惶惶終日。
人的厄運總是接連不斷,人的落井下石也是輕然。
皇帝都想長命百歲,始元帝也不例外,一時佛教盛起,始元帝還專門請了一位大師,大師大言不慚道能為始元帝造長生不老丹。不出意外,始元帝服下丹藥便出了問題,好在年盛體壯,養著便能無常,隻是身子缺損,留下病根。
始元帝大怒,下令徹查。那逆賊本來在廷尉府嚴刑拷打下死不開口,誰知臨死前突然寫下詔罪書,攀咬上了當朝太子。
太子被詔,始元帝讓他解釋,太子頹廢,聽完皇帝的質問,竟在大殿中大笑起來,搖搖頭不說話,始元帝憤怒不堪,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那豎子就是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始元帝下令,太子德行有缺,前有賣國求財,後又私心報複覬覦皇位 ,不配為太子,更不配為皇子,賜死!後來聽說是溫婉將皇上勸住,留住李向的命,將其貶為庶人,終身囚禁東宮,不得有出入自由。
侍從儘散,唯有李憬笙照顧李向。
李向瘋了,偶爾清醒便痛苦不堪,憤怒,不甘,後悔,怨恨成了清醒時的不清醒。
李向清醒的時候想,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的?後來,他想通了,大概從南枯皇後終日以淚洗麵最後鬱鬱而終的時候吧,又或是在李向滿心歡喜看望父皇,父皇眼裡隻有李琅和李執的時候吧,又或是他的皇弟們成長的很優秀,他明白了父皇不止他一人的選擇的時候,或者是父親在群臣與他之間,選擇了大勢,選擇了息事寧人;或者是他明白他不是做太子的料,他現在之所以坐在太子之位上,是因為始元帝掛念他母後。從某個時刻起,他與父親便產生了裂痕,以至於最後他已放棄掙紮,不想解釋。從某個時刻起,他對父親便有了怨恨,他想,彆人不過是順水推舟,將間隙放大,源頭是他與父親回不到當初了。
所有的皇帝都是這樣,再威武不可一世的帝王也忌憚信任和忠誠。他李向先是失去了信任,後失去了忠誠。他不入地獄誰能苟活?從始元帝質問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他的結局已定,再無回天。
想著想著,他便又糊塗了,又開始瘋傻了起來。
李憬笙看著他無論清醒還是不清醒,都會夜晚次次站在窗前,眼神空洞地不知在看什麼。李憬笙扶他回寢,他便像個小孩一樣賴著不走,直到徹底昏睡。後來李憬笙再也不阻止他了,站在他身後,默默地陪著他。
到最後,李向難得地清醒,穿上那身紫衣,笑著問李憬笙可想曲歌,李憬笙高興,卻又感到一絲不安。
他們來到院子,周圍蕭瑟,唯有那簇簇紅豔的海棠還開得上好,李憬笙把它們照顧得很好。李向依舊看書吟詩,李憬笙依舊澆花曲歌,明明都是一樣的景,卻是不同的人。
李憬笙傷心地落淚了。
李憬笙拂過頭,背過身擦乾了淚。
李向笑著說:“憬笙啊,壺裡都沒水了,還澆什麼。”
李憬笙也跟著笑,把壺倒過來俏皮道:“還真沒水了,我去接點水來。”
李憬笙不知道這竟是他與她的最後一麵。
李憬笙接完水,正打算繞過寢殿到後花園,卻聞到木頭燒焦的味道。
“咚——”水壺落地。
大火熊熊燃燒,紅色的火焰縈繞著宮宇的廡殿簷角高高盤旋,烏黑的煙霧嫋嫋不絕,嗆人的燃燒味讓李憬笙難以呼吸。
李憬笙知道他為何會選擇火燒,他想讓他的骨灰能與自由的南風吹過境到那北方。
隻是他不知道,他最終都未能如願,京都的風太小,未能將他的骨灰吹給那勁道的南風。
周圍傳來宮人的呼救,“東宮失火了!”,很快,不少宮人下人進入院子裡,現場亂做一團。
那人站在火的中央,望向李憬笙,眼中千言萬語卻化為一句:“憬笙,抱歉,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除了能說對不起再無其他。”
“你走吧。”
“不——”李憬笙衝入火中,捂住口鼻,“我不要,李向!!”
一塊獨木再也支撐不住,搖搖欲墜,終是倒了下來,衝向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