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韝砂的居住環境相當艱苦,工匠們都擠著住在雙層的小樓中。哪怕對象是鳴神大社來的客人,目付也隻能給散兵和鹿守提供了一間小木屋,當作臨時的居所。
屋子雖然狹小,但是乾淨整潔。桌上,蠟燭微弱的燭火靜靜地燃燒著,照亮小小的空間。
鹿守在燭光下記錄著今日的見聞,八重神子不是輕易吃虧的人,她既然給他們開了通行證,就是要收一份報告回去的。
散兵提著水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鹿守在燭光中奮筆疾書的景象。
這些日子的平靜安寧的生活,讓他仿佛回到了數百年前,那些他還沒有開始到處漂流、還沒有當了數十年的實驗體、還沒有在深淵中奮戰的日子……
他關上門,放下裝水的木桶,摘下帽子,安安靜靜地跪坐在鹿守身邊。
在他徹底拒絕和人結為同伴之前,他曾有過一位年幼的朋友。那時他們一起生活在漏風的木屋中,以野外的瓜果為食,用著撿來的彆人不要的家具。生活雖艱苦,卻也覺得這麼過下去還不錯。
可惜……命運弄人,他什麼也留不住。
人類的生命太過脆弱,今日歡聲笑語的工匠,若乾年後,也不過是踏韝砂的一抔土罷了。
說什麼浮生如露,所以才要及時行樂……
往昔的種種快樂,最後都像是裹上了一層尖刺,他每每想要靠近,都被紮得遍體鱗傷。
於是他知道了,寄希望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隻會被絕望漸漸吞沒。
……直到這幾天,像夢一樣,有人願意陪著他,一點一點,拔掉往事的尖刺,露出它們原本的模樣。
真相是什麼,重要嗎?
對於那些故人來說,逝者已逝,他能做到的,不過是還他們一個公正的評價。
對於他自己來說,他或許會發現,這些年的漂流都是無用功,最終又回到三百年前的原點。
回到原點……
想到這裡,他又感到了迷茫、無措和……恐懼。
就像在迷宮中走了很久,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點。
他看著燭光下,為如何描述自己曾經的過往而犯愁的鹿守,忽然開口問道:“你拿到心了嗎?”
鹿守執筆的手頓了頓,他放下筆,看向身旁散兵。
散兵看著他,仿佛快要溺死的人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浮木。
……他們果然都逃不過這個坎。
鹿守微微歎了口氣,他伸出手,溫熱的手按在散兵的胸口:“就在這裡,能感受到嗎?”
散兵有些委屈地攀住那隻手:“可那裡什麼都沒有……”
人偶最初是作為神之心的容器被創造出來的,可卻沒能得到那一顆神之心。於是,人偶時時刻刻都在與胸口的空洞對抗。
鹿守靜靜地看著他,溫聲解釋道:“如果沒有的話,你為什麼會感到難過呢?”
他也曾為胸口的空洞奔波過,最後才意識到,對抗空洞本身,也是意義。
散兵不解地看著鹿守,鹿守知道這份感受一時半會兒難以理解,於是認真地看著散兵的眼睛,許諾道:“不著急,至少在你還需要我的時候,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
經曆了數次背叛,散兵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相信旁人的承諾,可是,此刻,為什麼胸中會有如同胸口的掌心一般溫熱的,躁動著的,想要破土而出、淚滿盈眶的……
散兵忽然間明白了鹿守的意思,在他為一次次被拋棄感到委屈的時候,在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的時候,在他驕傲又自尊的時候……
痛苦的、迷茫的、掙紮的,
羨慕的、喜悅的、開心的……
人偶誕生了沒有形體的心,這是世間難得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