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柒嵐曾在街上聽到過酒樓裡伶人的一句唱詞,唱的是“天公不作美”。
瞎子沒傘碰上這大雨連天,可不就是天公不作美麼?他無奈地笑笑,頂著瓢潑大雨,扶著潮濕的青石牆,一步一步緩慢地朝前走著,手上傳來濕滑柔軟的觸感,大抵是牆上生了青苔。大雨濺起地上的泥土腥氣和草木清香,隨著他的摸索前進似乎愈加濃鬱。
這足以讓許柒嵐斷定:自己肯定是走偏且迷路了的。
就在他站定在雨中思考自己接下來是站在原地等著家裡那群人發現他“出逃”然後帶他回家還是繼續勇往直前,創造極限的時候。
一直如同沙礫一般直往他身上砸的雨珠忽而停了,但嘈雜的雨聲仍舊在繼續,隻是比剛才顯得沉悶了許多。
應當是有人打著傘走到了他麵前。
他微微一抬頭,就聽見自己麵前有一個含笑的聲音。
“找到你了。”
那一刻許柒嵐甚至能想象到麵前這個人臉上的笑,是舒眉彎睫,帶著故友重逢的喜悅。這欣喜甚至感染到了他,讓他在心中也生出幾分久彆重逢的感動來。
可是這聲音不屬於過往他所熟悉的任何一個人,更何況他這一生從未與人深交,也談不上有什麼老友,這點感動就像是浮在水麵的倒影一樣,總透著幾分不真實,連帶著讓他生出幾分遲疑和警惕。
“閣下是?”他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往後退了退,他不能視物,如今站在麵前的人也難分敵友,距離太近總歸不好脫逃——雖然你也不能指望一個瞎子能跑到哪裡去就是了,但謹慎些總歸是好的。
那人似乎頓了頓,才繼續笑著說道:“抱歉,是我太過激動所以失態了。隻是我初到此,人生地不熟,大雨天又找不見人問客棧在哪裡,見閣下一個人站在這裡,一時太激動就走過來了,驚擾到閣下非我本意。隻是想閣下能不能領我去一下最近的客棧或是酒家。”
真是蹩腳的的借口。許柒嵐唇角微勾,仰頭,儘可能將麵容,或者說被綢帶緊緊纏住的雙目展露到男人麵前,開口:“那還真是抱歉,在下目盲,恐怕不能為閣下領路了。”
目盲之人的聽力總是比常人靈敏些,是以許柒嵐清楚的聽見了麵前這個男人發出了一聲“嘶——”,大抵是因為他也沒想過能碰見一個真瞎子吧。許柒嵐這樣想著,臉上的笑容也不自覺加深了幾分。
“不能領路也無妨,隻是人生在外,相逢即是緣,更何況我看閣下似乎也需要去客棧稍微休整一下,不如與我同行?在大雨裡淋久了對身體也不好。”
這話說的真是圓滑又客套,倒叫許柒嵐品出幾分死皮賴臉來。也是奇怪,他平日裡對這種糾纏之人一向無甚好感,而今天這個男人的每一句話,除了讓他想要發笑之外,心裡居然也沒有生出被冒犯的感覺來。
“閣下既已知曉我是個瞎子,又何必帶上我這個累贅,小心被我賴上。”
“那麼閣下也已經知曉我是個外來客,無根無底的,和我過多糾纏,當心被我纏上。”
兩個人你來我往,最後都笑了。
“我領著你。”那人說完,就把手遞到了他的手裡。許柒嵐輕輕地握住男人乾燥微涼的手,被他領著漸漸走到街巷中央。
許柒嵐在家裡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被家中仆從引著去接見一些貴賓的經曆,但他與那幾個仆從都是經過了幾年的磨合才完全信任那些人的。許柒嵐被他領著往前穩而慢地走著,但聽著他的步伐慢而重,似乎有些笨拙的樣子,許柒嵐猜這個男人平日裡應該是步伐矯健的人,如今也隻是順從他的步速來往前走的,所以步調有些笨重。
這樣看來,這個人倒是真有幾分他的老友的樣子了。
“對了,我叫章疏與,疏忽相與之的疏與二字。你可以叫我的名。能否煩請閣下告知名諱?”
“許柒嵐。我是家中第七子,出生時家父望見山嵐靉靆,故取名許柒嵐,你也直接喊我的名便是。”許柒嵐道,“家中第七子”什麼的當然是信口胡謅。好在章疏與也不知根底,隻道一聲“好”。
一路少話,他隻偶爾提醒章疏與該在什麼地方往何處走,章疏與也隻偶爾提醒他哪裡要當心水窪,哪裡的石磚有鬆動。他的聲音有點低,在喧嘩的雨聲裡不留神聽就會聽不清,許柒嵐隻得全身心地聽著,他握著的手也越握越緊,竟握得他心裡隱隱發熱。?
約摸半柱香的功夫,這人才帶著他走到了這裡的一處客棧上。
“哎喲兩位客官,請問打尖還是入住?”客棧小二熱情地迎了上來,扶住許柒嵐的手臂,“喲這位爺,來,當心腳下!”
他之前“出逃”來過這裡聽曲,家裡仆從來找過幾次之後,就收買了這家酒樓的小二,讓他再看見許柒嵐時記得給他們通風報信,是以那之後他都不再往這裡來了。
他輕輕拂開小二的手,又往小二手裡塞了幾塊碎銀,麵上露出安撫溫和的笑,道:“不必了,我有故友相陪,你隻管給我們安排兩間住房便是。”
“一間就好。”章疏與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你一個人不方便。”
許柒嵐也不與他爭:“那就一間吧。”
章疏與被客棧老板領著去櫃台付錢拿鑰匙,托小二扶著他站在上樓的台階前。
“勞煩送兩桶熱湯和一些簡單的乾淨衣物,熬煮一碗薑湯,再溫一壺酒送上來,多謝老板!”
他默默聽了一會章疏與對老板的交代,輕聲偏頭對著身邊的客棧小二道:“我知道你受了我家的錢,要向他們告知我的行蹤,但我的故友遠道而來,我不想被他們掃了興致,這是我的意思。你隻管告知他們就好。”
“好的,公子。”
他們的房間在二樓靠裡處,章疏與領著他慢慢上樓,進了房間就要領著他往更衣的屏風後走,一麵走一麵還安撫似的和他說:“我帶你去更衣的地方,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
許柒嵐有些好笑,他偏頭,朝著章疏與的方向道:“我看不見,在不在屏風後麵對我來說沒有所謂。”
“可是我看得見呐,祖宗。”章疏與揶揄道,“你我二人共處一室,你不怕被我占便宜?”
“是嗎?”他故意挑眉,做出一副震驚的模樣,隨後又彎了眉眼,“可我好男色。”
對麵似乎卡住了。他幾乎都能想象到對方臉上無語凝噎的表情,忍不住放聲大笑了出來。
而章疏與則在他的笑聲裡開口:“我去拿薑湯和酒,再去催一下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