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這個隨便抓來的教書先生卻並不隨便。他本應是昭應四年的登科狀元,隻因在殿試之時,皇帝讓他評說前朝功過,此人耿直直言,卻不知自己觸了聖上逆鱗,被從冊上除了名,並被終生禁止參加科舉。一夜之間,這準狀元郎便銷聲匿跡了,仿佛此人從未來過這人間。
在葉行隨手貼了個招募之後,這位昭應的準狀元郎恰因缺口飯吃,便做了這上門的兼職傭人的教書先生。他本來也想隨便教一教就算了,拿了銀子就走人,誰知這葉存楓仿佛是第二個他,天資聰穎,又勤學好問,是個讀書的料子。教這教書先生忍不住對這個小家夥傾囊相授,教他治學之道,為人之理,立世之骨,行事之風,甚至會同他講起自己的往事與年少的誌向,也不管葉存楓究竟能聽進去多少,他隻全部吐露,仿佛是喝醉了一般。
小葉存楓自然是對他所說的東西似懂非懂,但是對這位神秘的教書先生卻是越發地崇拜和敬佩,就連教書先生的白胡子白頭發仿佛都在熠熠生輝。
這教書先生一做這葉存楓的兼職傭人便做了五六年,期間他已有五六次想要離開,都被葉存楓使計給騙了回來。他知道自己被騙也不生氣,反而覺得葉存楓每次的騙術都不一樣,而他總能被輕易騙到,越發新奇好玩,對葉存楓也更加喜愛和青睞。兩人漸漸地也成了忘年之交,雖情為師生,但更似父子知己。
那會還是葉存楓最開心的時候。但是這些在那天葉行抱著穿著一身戎裝的娘走進家門後便破碎了。
他當時正背到王昌齡的那句“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卻聽到他爹突然痛哭起來,他捏著書出去看,隻見他娘安靜地躺在他爹的懷裡,仿佛是睡著了。
葉行看到他手裡的書,不由得怒火中燒,衝他大吼道:“廢物!你讀那些書有什麼用!以後你連劍都提不動,要怎麼保護你身邊的人!我握得了槍,提得動劍,也殺得了敵,為何、為何我卻連阿念都保護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我的麵前……”
那是葉存楓第一次看見他爹哭,也是唯一一次。他看著痛哭的父親和已經冰冷的母親,腦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下一秒卻已奪門而出。
出了門又要怎麼辦?要去哪裡?
葉存楓仿佛行屍走肉一般在街上亂逛著,從來沒有一刻他如此不知所措。他覺得那個父親很陌生,好像從不認識他,那個母親也是。但是又是為什麼他那麼害怕?他也不知道。
葉存楓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聽到前麵一陣喧嘩,圍了一大堆人,正在議論紛紛。他本不想去湊熱鬨,但似乎有什麼力量推了他一把,他鬼使神差地擠進了人群,隻見人群中央躺著一個渾身濕透、全身腫脹的人,他仔細一瞧,忽覺眼前有些發黑。
那不是彆人,正是他那昨晚剛剛分彆的老師。
葉存楓忍著悲痛替老師料理了後事,葉行雖然有些不悅,但念在此人是那個傳說中的準狀元郎,又照顧葉存楓多年的份上,終是將他厚葬了。
後來有人告訴葉存楓,那日他的老師喝醉了酒,一路走一路歌,行至河畔,見到河上的月亮,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扔了酒壺,長嘯一聲:“明月明月莫負我!”,伸手要去撈那天上月,卻失足落入河中,砸碎了那水底月。直到第二日才被人發現。
此事的真假如何,早已不再重要。隻是若真的如此,或許對那教書先生而言,這是最適合、最浪漫的解釋了。
隻是那一日過後,葉存楓和葉行都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同的是,葉行整個人都心如死灰,辭去了邊關守將一職,帶著葉存楓搬回了京城,隻在朝中掛一個閒散的官職,打發所謂的光陰;而葉存楓卻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隱去一日裡痛失兩位至親的痛苦,也隱去與父親的不合而帶來的不悅,他發誓要將老師的未竟之誌完成,且無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