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要到他們到了竹齋以後,才停掉。空氣裡都是泥土與綠草的氣息。
銀鈴和羌蕪又跑到凡世裡玩去了,老先生也被拉著走了。前幾日聽他們說,哪裡在唱戲,那戲班子很是不錯,老先生慣愛看戲,便連著看了好幾日的戲。
那灶台是冷的,連盆殘羹冷炙都沒有。靈均隻叫狐狸回去把衣裳換了,自己卷了衣袖,生起火來,煮了兩碗麵。
兩個人又是靜默無言地吃過了晚飯。
朗月星辰漸漸從雲層後麵出來,照得四下分明,清風陣陣,樹影婆娑,如水中藻荇,夜裡頭怡然自得。
靈均回到自己院中,取水洗了澡,換了衣服,身上才覺清爽。
他在竹齋裡練字。他本身有些雅致趣味,喜歡寫些字,畫個畫,在妖精堆裡,算是難得的才華橫溢。
靈均寫了一張字,狐狸便過來了。
狐狸靜靜地站在樹影之下,若不是那些飛來飛去的螢火蟲,靈均還真是發覺不了他。
也不知他在那裡站了多久,他招手讓他過來。
這一招手,倒是讓靈均有一種從前的感覺。從前,那孩子也總是怯生生地站在角落裡,無論靈均做什麼,都那麼安安靜靜地看著,靈均招手,他才走過來。
跟銀鈴和羌蕪那倆妖怪相比,簡直一個天上,兩個地下。
狐狸走到書案前,突然便要靈均教他練字。
狐狸也算是耳濡目染,靈均做什麼,他必然也做什麼,靈均練字,他也跟著練字,故而,他的筆跡倒是和靈均極其相像。
靈均笑道,“我如今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你了,倒是這字,還可以教你一教。”
說完,兩個人就攤了紙,一起寫字。
狐狸有個字怎麼也寫不像樣,於是讓靈均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一寫,靈均倒也沒多想,握住了他的手,在紙上寫著。
兩個人挨得極近,狐狸卻一心隻看著靈均的手。那手五指纖長,節骨分明。
靈均不經意地扭過頭去,兩個人的視線就對住了。
對住了,也黏住了,好像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就那麼相互看著。
夜風吹進了屋,吹動了兩人頭發的發,那發惡作劇一般,都拂到對麵人的臉上去了。
輕輕的婆娑著,像是美人的手在輕輕撥動水麵上的漣漪。那漣漪又在兩人的心裡蕩漾開來,總覺得各自都有一半的身體像是吃醉了酒,麻木起來。
外頭的一隻鴉突然大叫了一聲,像被彈弓打到了翅膀,這一聲叫,才把靈均和狐狸給驚醒了過來。
靈均突然臉紅起來,耳朵也是燙得厲害,他故意失手打翻了燭台,袖子裡又灌出一道風,把那火燭給滅了。
狐狸要去點,靈均說道:“不必點了。晚上月光清朗,借著月光便行。”
他其實是不想叫狐狸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他的手心甚至都滲出了汗。
遂馬上擱下筆,說道,“今天累了,想早些睡,你也趕緊回去歇息吧。”
黑暗之中,狐狸說道:“我能再坐一會兒嗎,我那院子,實在太空了。”
靈均的心慌張起來,起了身,“那你在廊下坐一會兒吧,我先睡了。”
便急急地走到床榻前,放了帳子,躺下了。
狐狸就在敞開的門前廊下坐了下來,靜靜地沐浴在月光之中。
靈均漸漸地睡了過去,夢裡,又看見了石橋鎮的那個書生。
那書生遠遠地走著,走得極快,橋上在下雨,雨越來越大,打在傘上,啪嗒啪嗒作響。傘壓得低,怎麼也看不到書生的麵容,靈均急得要追,過橋時,卻腳底打滑,一下便掉入了水中。
然那水底漂浮著的卻是狐狸,前頭一個,後頭一個,兩個都在叫靈均救他,靈均前後張望,心裡急得如油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救哪個。
隨後,便急醒過來,一挺身睜眼,看見了窗前櫃子上的銅鏡,也看見了銅鏡裡的自己,那麵頰上發著紅,臉上一片潮潤,好是一幅風流樣貌。
他很久才平靜下來,心裡卻奇怪,這銅鏡不是一直都放在老先生書房裡嗎,如何到了自己房裡?
想時,隱隱覺得窗後好像有個黑影,朦朦朧朧的,一忽兒有,一忽兒又沒有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起身走到廊上,外麵,依舊是月光朗朗,清風徐徐。站了片刻,臉上的紅退了下去,就聽見有嘻嘻哈哈的聲音,好像是銀鈴他們回來了。
靈均便披了一件外衣,去瞧他們。
那兩女妖精可是開心壞了,大包小包的,又沒少買。老先生院裡的燈點亮了,他也還是意猶未儘的樣子,說著那戲文怎麼怎麼樣。
靈均聽著他們嘰哩哇啦地說著話,卻心不在焉。
猝不及防的,狐狸突然氣喘籲籲地從竹林裡跑了出來,神情慌張,驚魂未定,臉上被竹葉劃了好幾道口子。
羌蕪罵道:“你怎麼跟詐死還魂一樣!”
狐狸說道:“有鬼!竹林裡,有鬼!”
他的神色很是驚恐,但沒有人理會他。
銀鈴說道:“鬼有什麼好怕的,你忘了自己是個妖嗎?吃過人的妖啊!”
狐狸兩手緊緊地拽著,老先生讓他攤開來看看,以為是血,誰知,是一手的黑色灰燼。
羌蕪便笑了起來,“你是不是到灶底捉耗子去了?”
但隻有靈均心裡咯噔了一下。
狐狸滿腦袋的汗,他不可能是在說謊,竹林裡,應該是有什麼東西。
老先生冷言道:“竹林裡要是有鬼,我會看不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