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又漸漸熱了,靈均要教狐狸劍術。他們的劍術在離竹齋兩裡地外的一處地方練,從前是靈均教他,如今,漸覺得教不了了。
狐狸聰慧,功夫早已能和靈均比肩。
那一日的晌午,天上突然電閃雷鳴,風雲突變,未及人反應,雨點就劈裡啪啦地打了下來。
兩人便跑到不遠處的茅草屋裡躲雨。
兩個人就那樣站著,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話,都很是尷尬,隻管往外頭張望。
須臾,聽見河上有人在喊,靈均出來看,發現船上是銀鈴和羌蕪。
船靠了岸,羌蕪喊道:“靈均,過來拿傘呀。”
靈均心裡苦笑,下著大雨怎麼去拿傘,出去以後不就淋濕了嗎,那還撐什麼傘?
但羌蕪和銀鈴就是不出來,待在船上,笑嘻嘻的,一定要靈均過去拿。
靈均回道:“不必了,我還是等雨停吧。”
羌蕪道:“雨是不會停的,要下到晚上呢,大雨下完了下小雨,小雨下完了再下大雨,你們倆要不就在草房裡練劍吧。”
銀鈴應和:“晚上也可以住那裡哦。”
兩個姑娘一看就是要整人。靈均怕是帶大了兩個白眼狼。
狐狸一聲不吭,忽然便走出了草舍。
靈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喊了一聲“狐狸”,狐狸卻像沒有聽見一般,徑直往河邊走去。
過了須臾,回來了,懷中抱著兩把傘,自己卻沒有撐傘。
兩個姑娘在船裡笑得越大聲了,在笑狐狸傻。
狐狸已經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的發淌進衣領之中,濕噠噠的,鞋襪都遭了殃。
靈均道:“狐狸,何必去拿那傘,雨總會停的。”
狐狸沉默著,好半天,才叫了一聲“哥”,但那聲“哥”聽著很生澀,像是喉嚨裡哽著什麼東西。
靈均還想聽他接著說下去,他卻不說了,轉過頭看著外麵的樹林。
銀鈴和羌蕪的船已經離開,江麵上霧蒙蒙的一片。
遠處,黑霧森林裡有野獸的嚎叫聲。
狐狸忽然問道:“那些嗜血成性、殘暴無度的妖精,他們的屍首都埋在黑霧森林裡嗎?”
靈均道:“是的。”
他忽然想起,狐狸的母親就埋在那裡,很早之前,他跟狐狸說過,所以每年的祭日,他都會去森林裡祭拜。
那林子他是進不去的,裡麵稀奇古怪的樹妖甚多,那些妖精的藤蔓也像蟒蛇一樣,被纏住了,就會被活活勒死。
所以,狐狸隻能在靠近森林的河上,默默地磕幾個頭,算是對母親的祭拜。
蘇遲君對他很和善,願意把船開到離黑霧森林最近的地方,讓他觀望那片黑色的森林。
狐狸又道:“原本,我是不是也應該埋在那裡?”
靈均怔了一怔,突然間,他的心裡一陣陣的後怕。
如果當初,是老先生自己去洛陽伏妖的呢?如果在田間找到狐狸的不是自己,而是伏妖師呢?結局會怎樣?狐狸應該就躺在那黑霧森林裡,腐爛成泥了吧。
想到這裡,他甚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狐狸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你冷嗎?”
靈均道:“有點。”
但,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冷。
狐狸又說:“如果我離開了竹齋,是不是以後連祭拜母親都不能夠了?”
狐狸這麼問,是有緣由的。
老先生並非尋常人,他是天上下來的神,而迷域不是尋常凡世之地,是夾在陰陽兩界的縫隙。鬼差到陽界去,得繞過此地,偶爾有地府的人要來,也要先寫帖子給老先生,老先生過了目,他們才能從這裡走。尋常的妖精絕不可能進到這裡來。渡口有烏鴉,烏鴉一看見生人,會立馬飛來告訴老先生,除非老先生許可,不然擅自闖入就算壞了規矩。
這迷域裡住著的,也隻有寥寥的幾個人,清何江上掌船的蘇遲君,看守黑霧森林的葉飛君,還有鎮守荷花池的花絳君,以及竹齋裡的這幾個人。如果狐狸哪一天離開了竹齋,他要回來,估計不會那麼便利。
靈均道:“你為什麼總想著離開的事情,難道,你想走了嗎?”
狐狸搖頭,說道:“不,我從來都不想走,我隻是怕,怕……”
“怕什麼?”
狐狸又看向外麵那個暴雨如注的世界,“怕一個人孤零零的。”
靈均想要寬慰他,可是近來,他覺得從前的那些寬慰話似乎都沒用了。語言好像都已蒼白,脫口而出總是詞不達意,似乎隻有沉默,才最恰如其分。
靈均便不言語,隻靜靜地看著外麵的雨。
雨果真嘩啦啦地下了大半日,等雨小了以後,天色已經昏暗,靈均把傘撐開,對狐狸說,“走吧。”
狐狸身上的衣裳已經半乾,真是硬生生地被濕衣服捂了一下午,他的臉顯得發白,那下頜骨似乎更分明了一些,從靈均的眼睛看去,有一種冷漠的剛毅。
有時候,靈均自己心裡會時不時地驚一下,默默發出“這好像不是從前的狐狸”的感慨。
那種感覺,就像夢裡一腳踩空,整個人會突然間顫抖一下。
他撐著傘在前麵走著,狐狸靜靜地跟在後頭,一路上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