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之後,雨漸漸小了,那乾涸的水池都已經滿了,瀑布也再度傾瀉下來,想來馬上就不會再下那樣大的雨了。
靈均抬頭,看到綠葉之中,有很多的刺桐花探出頭來。
天依舊還是黑咕隆咚,靈均一走進村寨,便覺得陰風陣陣,環顧一望,發現那屋簷上、房廊下竟站滿了穿黑色長袍的人,衣擺上繡著鮮紅的刺桐花,臉上皆都戴著一樣的狐狸麵具。四麵八方的,門窗吱呀吱呀作響。暗角上的人越站越多,那刺桐花似浪潮一般湧來。
靈均心裡瘮得慌,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麵具,像是一場捉迷藏的遊戲,哪一個才是天師,誰知道?
忽然間,所有人都嗤嗤地笑了起來,皆是一樣的笑法,鬼魅、陰邪。再後,這些人、這些麵具,四散著隱沒入黑暗之中,像一場夢魘,一下子不知所蹤。
靈均心想,狐狸寨起碼有一半的人,都是天師的門徒。
這是一場可怕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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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回去看那三隻小狐狸,兩隻已經死了,一隻還活著,尚有氣息。這狐狸睜開眼睛來,嗚嗚叫喚,眼神正常,似乎又變回了一隻正常的狐狸,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不知吾也回來了,沒有進屋,隻站在廊上。靈均瞧他的樣子像是很疲憊。他什麼也沒有說,就轉身走開了。靈均欲言又止,目送著他走開。
天亮後,寧宗主也來看三隻狐狸,竟發現還剩一隻是好的,顯得格外高興,那副神情倒像是見了自己的孩子一般,說道:“以前從來沒有雛狐狸發完瘋後,還能活下來的,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好事!”
他又說道:“昨夜裡,寨上的接生婆死了,不過,她已經是隻老狐狸了。”
靈均一怔:“她怎麼會死了?”
寧宗主道:“想來,是天師殺的人,被割了喉,放光了血。門外牆上留著一個用血畫就的刺桐花圖案。”
靈均道:“這會不會是天師給我們的一個警告?”
靈均便說要去看一看。
到得那接生婆的屋子,便看見了寧青柚的畫像,心裡隻覺得惋惜。隔壁一個老婦人也走了進來,歎氣說道:“哎!真是可憐。婆婆的兒子三百年前被天師生吃了,兒媳卻是個刺桐信徒,清理門戶時被人發現連那肚兜上都繡著刺桐花,隻剩下一個孫女,一百多年前被勾了魂,在床上躺了百來年。她這廂死了,也不知是福是禍,說不定,也算是解脫了吧。”
靈均細細去看接生婆的遺體,發覺她的喉嚨的傷口平整,明顯是被刀割的,若是要嗜血,大可用獠牙咬破血管。隨後,發現屋子裡裝水的東西都不見了,便覺得,此人未必是天師所殺,門前牆上的刺桐花實屬欲蓋彌彰。
可是接生婆這樣一個人,沒有什麼恩怨仇敵,怎麼會無端地被人所殺呢?
心裡不免狐疑。
但有一點,靈均很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家裡的水壺都不見了?會不會是為了裝東西?那東西,必然就是接生婆的血。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有人在采血,而且是幫彆人在采血。
正想時,忽然一道符在屋子裡亮了起來,一個聲音說道:“靈均前輩,你可否下山到藏野村來一趟,我有緊要事情告訴你。”
話一說完,那符便熄滅了。這是靈均在那迷陣裡教周潯的通話符,他倒是運用得靈活。也不知那周潯又有何事。
靈均不知藏野村是在哪裡,正尋思時,那符又亮了起來,裡麵聲音說道:“前輩,藏野村就在樹屏山下,正陽麵偏西北方向,走三四裡路便是。你一定要來,此事關乎天師。”
靈均心裡一怔,難道在伏妖師的村莊裡也發現了什麼?也是,狐狸寨有那麼多的伏妖師屍骨,這事本就玄乎,怎麼自己竟把這茬給忘了?多半,藏野村真的有十分至關重要的線索。
於是叮囑羌蕪銀鈴等人,叫他們待在屋子裡,沒事不要隨便走動,自己準備下山去。
羌蕪道:“你不把狐狸給帶上?你還是把他帶上吧,我們又不跟他說話,怪尷尬的。我要是他呀,我得悶死。”
靈均隻在心裡歎了一聲,不知吾就站在刺桐樹下,看著一群孩子把那些長出來的花朵摘掉。靈均站在窗前喊他,“我要下山去一趟,你……”
尚未說完,不知吾立馬回道:“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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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便一路下了山,那藏野村也甚是好找,三四裡地外,便有一處村莊,滿滿當當的,有四五十座房屋,道路皆是石板鋪就,黑瓦白牆,庭院森森,倒也齊整,隻是,路上都沒有人,顯得有些冷清,陰淒淒的。
進了村,見那牆上都畫著符咒。前頭,有隱隱的嗩呐鑼鼓之聲傳來,像是在出殯。他兩人循聲而去,果然見得一支出喪隊伍,前前後後的,竟抬著三口棺材。
白紙漫天飛,這出喪隊伍往村外走去,來到一處荒涼山頭,這一處全是墳墓,一些墓碑上滿是青苔和雨漬,連墓誌銘都磨損掉了,想來這一處墓園已有很長的時間。
那挖好的墳坑前,就站著那周潯。待人們將三口棺材的土都填了,送葬的隊伍都回去了,他方才走到靈均與不知吾跟前,往那山坳裡的三間黑瓦房屋指了指,道:“去那裡說話。”
三人下了這山頭,進到山坳裡的這一處庭院來。這一處原來是他們藏野村的祠堂。周潯推了正堂的門,讓他們兩人進去。那祠堂裡供了不少的牌位,皆是姓周的,牆上掛著兩副畫像,是兩個穿黑色綢布大襖的男人,看兩人的樣貌,有幾分相像。
周潯道:“這是我們周氏開宗立脈的兩位祖師爺,素有‘朔望’之稱,一個叫周弓隱,一個叫周鏡滿,他二人原是堂兄弟。我們周氏一族的符咒之術,皆是他們流傳下來的。這藏野村,也是他們建的。”
靈均道:“你叫我們來,就是為了拜你們這兩位祖師爺?我怕你祖師爺沒準要氣醒過來,你難道忘了,我們是兩個妖精嗎?”
周潯道:“自然不是。你們可知,我們的這個伏妖村,在這裡也有三百五六十年了?”
靈均駭然道:“藏野村難道是跟著天師來的?”
周潯道:“剛剛那三口棺材看見了嗎?我到了這裡不久,他們就接連這死了,差不多是日落黃昏時死的。”
靈均道:“哪一日死的?”
周潯說了個日子,靈均心裡細一想,這日子竟然跟寧田申的三個孩子被挖出來是同一天。
周潯道:“我是自一出生,就跟著父親在外跑的,鮮少回藏野村。這一次回來,也全是因為家中祖父陰壽八十,特回來拜祭。這幾日來,我覺得我們那村甚是古怪,時常會有人在黃昏的時候死去,且死的大都都是年輕人。我們的族長也甚是古怪,他那人陰森森的,像身上有一個巨大的秘密。”
靈均察覺到了一點,覺得藏野村的這三個人正好對應著那出生的三隻雛狐狸,難不成山上生一隻狐狸出來,山下就要死一個人?
周潯從衣袖裡掏出一卷書信來,交與靈均。那些信件皆已泛黃,紙張也快碎了,看來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信件。
周潯道:“這是我無意間從一間空房的老鼠洞裡找到信件,是山上一隻叫寧青柚的紅狐狸,和一個叫周葛的伏妖師的通信。”
靈均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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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一些極短的信。一張紙上,可能也就那麼幾行字,但都是按日期排好序的,靈均從最上麵的開始看。
南宋紹興二十五年二月十一日
我們寨上生了一隻狐狸。那人家是半夜裡來敲門的,我祖母拿著剪刀就走了,到了雞叫才回來。這一夜,隻我一個待在家裡,我睡到寅時,聽見有兩個人站在門外說話,出來看時,就見那兩個人蹲在牆角,在那木頭柱子上刻了一個符號,便走了。我心裡登時慌張起來,想起祖母的話,祖母說,村子裡的怪事越來越多了。
她還說,是天師又回來了。
我心裡慌亂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吃過飯,我就聽見外麵有嗚咽聲、哭喊聲,祖母點著一隻燭燈,走到窗戶前,竟看到刺桐樹上掛著個人頭。她登時把蠟燭熄了。過了一會兒,那人頭就沒有了,就見一朵紅彤彤的刺桐花開了。
第二天白天,寨裡的人就在說,前日裡生下來的那隻狐狸,死了,是自己把自己給咬死的。
寧青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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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紹興二十五年二月十二日
前天黃昏的時候,我們這裡也死了一個人,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太陽落山的時候死的。我覺得很不對勁,他身體很健朗,劍術了得,符咒也學得十分上手,怎麼好端端地就死了?他母親哭得那叫一個淒慘,直哭到昏厥過去為止。我去看了那年輕人,不像是中毒,也不可能是惡疾暴死,臉色都很正常,我想不明白。
周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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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紹興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一日
每當天黑的時候,外麵的風聲就砰砰作響,又是這樣的風,這種風刮起來真是瘮人,門窗都關不住,以前從來不會有這樣的風。怎麼如此奇怪?好像風是從下麵鑽上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