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薄斯“啪”的一聲合攏雙手,將三枚銅幣收在手心。手掌裡“當啷”碰了幾聲,最後銅幣安安穩穩躺下。
夏恪隻顧著看那幾枚銅幣,便錯過了對方忽而亮起又重新凝固的雙眸。
靜止時,古幣上斑駁鏽跡更明顯了點,瞧上去頗有些年頭。
夏恪認出這是金錢卜。銅幣圓廓方孔,象征天圓地方。
而三枚銅幣,每爻(yáo)四種排列組合,分彆對應老陰、老陽、少陰、少陽四象。拋六次得六爻,方成卦。
就是不知道這款式的銅錢是哪個朝代的,也辨不出個陰陽正反來。不過瞅著倒還真像那麼回事。
“你咋還記得這事兒?”夏恪從銅幣撤開視線,撈起身後的枕頭,認真盤算著一枕頭能不能爆掉這個擾人清夢家夥的腦袋。
“你可以在心底誠心默問自己命途怎麼樣。”羅薄斯自顧自發號施令。
“你讓我問我就問?那我豈不是很沒麵子。”夏恪的態度依舊很堅決。
羅薄斯神情怪異打量起她。黑眼圈亂蓬蓬躺在蒼白肌膚上,裡頭的漆黑瞳仁一眨不眨,露出一截不太明顯的下三白。
俗話說上視者傲。目光常往上飄,久而久之,就成下三白了。偏偏這人渾身倦懶得很,看著沒多傲,反而陰冷粘稠,總讓人聯想到蜥蜴之類的冷血動物。
沉默好些秒後,羅薄斯用那種嘶著涼意的特殊語調緩緩笑了:“你在害怕什——”
“怕個鬼!”還沒等對方說完,夏恪就大聲否認掉了。
開玩笑,她可是天選之子,怎麼可能怕算出什麼命中帶煞父母早亡天命孤星之類的極品命途,當然是一帆風順無往不利前途無量了。
這種自以為是的臭奶酪討厭爆了。
她才不怕,絕對、不怕。
夏恪伸手捏了捏脖子正中央的肉,壓下聲帶裡忽然提高的分貝。
恰好對床鈴聲轟轟烈烈響起來。
“那個——”劉洡掐掉自己的鬨鐘,弱弱插.進她倆的對話:“等會兒還有訓練,我們可能得抓緊時間洗漱了。”
夏恪也撈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六點三十八,這鬨鐘怎麼沒定整點的。
得虧她沒啥整點強迫症,不然多糟心。
夏恪手腳麻利從床上爬下去,拍拍羅薄斯的肩膀:“搞快洗漱,不要耽誤吉時。”
對方也沒接著強求,腦袋機械地蔫下去,下垂的弧度有點不像人類能做到的。
夏恪叼起牙刷漱口。轉頭,看見聞嬋身上明顯淺了一度的迷彩服,口齒不清提醒:“李衣胡窗反了。”
聞嬋似乎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扒拉著衣服轉了個圈——
好像呼吸有點不暢了是怎麼回事。
夏恪:。
聞嬋與她沉默對視,低頭,發現原來不是正反麵整錯,而是內外層搞反了。
怪說不得穿起來有點兒窒息。
一起早就容易迷糊。聞嬋習以為常把衣服換回來。
匆匆忙忙洗漱完,其餘幾人正打算出門,就看見羅薄斯巋然不動留在裡頭。
晨光大盛,她麵朝陽台反身坐在椅子上,整個人披了層暖融融的金。身子微駝,長發用根木簪鬆散固定成一個小花苞,露出半截蒼白側臉。
不開口不瞅人不露正臉的時候還有點兒氛圍美人的潛質。
就是那簪子也忒粗了。
羅薄斯就著這姿勢,把倆乾瘦乾瘦的胳膊肘搭在椅背上,往空中拋銅幣。反射出的清亮流光在寢室內亂竄,像金魚搖曳的尾巴。
“你們先走吧。”她拋著銅幣,頭也沒回朝室友打招呼:“我還要算點東西。”
聞嬋兩眼冒光感歎“好牛的樣子”,連劉洡也被唬住了。而夏恪在那幾枚古幣上停頓幾秒,一不小心被閃到眼睛。
點背。
等她們幾個轉身後,羅薄斯將銅幣收在手心。
三枚都是長劍圖案朝上,老陰。
她沒什麼表情掃了眼,繼續拋今天的第三爻。
最後另外仨人一塊兒出了門,正要踏出門檻,聞嬋忽然伸手,大喊:“糟了!”
“咋了?”
“差點忘了正事!”聞嬋說著,匆匆忙忙往裡跑。
夏恪跟劉洡對視一眼,都茫然不解,然後就看到聞嬋一路跑到位置上。
緊接著,她規規矩矩站定,從書桌拿起三支中性筆豎在手裡。再麵朝蕭敬騰的高清照片,90度彎腰,鄭重其事拜了三拜:
“雨神保佑雨神保佑雨神保佑!來場雨吧來場雨吧來場雨吧!”
主打的就是一個心誠則靈。
等她拜完,蹦躂著跨出房門,背後輕飄飄來了句:“今天沒雨。”
聞嬋差點絆倒,轉身去望羅薄斯,對方卻沒看她,隻是自顧自擺弄手裡的古幣。
也不繼續說點什麼。
聞嬋將信將疑,再轉回身時,剛巧碰上隔壁寢開門。
兩扇門的光一齊湧出,撞了個正著,將樓道照得通亮。
那邊也是三名女生,正熱熱鬨鬨聊著天。見到她們後,聊天聲忽然中斷。
吐槽得最歡的那個女生神色驟變,沉著眉毛瞪她們,搭在身側的右手還捏成了拳頭,瞅著怪陰沉。
就是那種很典型的想刀人的預備姿勢,全身肌肉都緊繃著,甚至微微發抖。
夏恪不明所以跟人對視,左側刮過一陣微風,帶得衣擺晃了下,T恤也被人輕輕拉住了。
是劉洡在往她身後躲,似乎很怕那個女生。
於是夏恪挺直身子往旁邊挪了挪,擋住對方的視線。
那個女生倒也沒真的揮拳頭,陰著臉擦肩而過,括弧,物理意義上的擦肩。
力道還挺大。
靠,有病吧。
夏恪揉了揉肩膀,回神時已經過了最佳反擊時間,看人走遠了才偏頭問劉洡:“你們有過節?”
“剛剛……謝謝你。”劉洡小聲回答:“那是我姐姐,叫林未央。我們……關係不太好。”
聽見倆人不同姓,夏恪也大差不差猜出怎麼回事了,多半是重組家庭。照劉洡這副性子,指不定在家的時候怎麼被那繼姐欺負。
“咦?”倒是旁邊聞嬋率先反應過來:“所以你才換到我們寢的?”
劉洡咬著下唇點點頭。
“換寢?”夏恪好像錯過了什麼最新資訊。
“她本來是分到隔壁寢的,昨天私下找人換到咱屋了。”
“這樣啊。”夏恪點點頭,覺得劉洡怪慘的。
以後力所能及的事得多幫著點對方。
她拍了拍劉洡的肩膀,發現對方矮自己一大截。鮮少擁有高海拔體驗的夏恪惻隱之心噌噌往上冒,開口安慰:“沒事,反正都換寢了,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交集。”
劉洡低著腦袋“嗯”了一聲,又小聲說了句謝謝。
放下手時無意間碰到對方的胳膊,夏恪一驚:“你手怎麼這麼冰?”
“小時候被姐姐不小心推到過河裡,加上當時是冬天,後來可能就落下後遺症了,空調吹久了容易冷。”
“不小心”推到河裡?那也真夠不小心的。這要換成她夏恪,早就擼起袖子跟人乾一架了……
會的吧。
夏恪摸了摸鼻子,後知後覺有點兒頭暈,吹一整夜空調就是這後果。
“咱以後給空調定個時吧。”她語氣很自然,沒追著對方掀舊傷疤。
劉洡抬起頭看了眼她,複又垂下,絞著衣擺開口:“謝謝你……”
要不是站得近,夏恪估計連人說的啥都聽不清。
正感慨這姑娘怪拘謹的,對方就重新抬起腦袋,直視她的眼睛,認真開口:“真的很謝謝你!”
夏恪這才發現對方發紅的眼圈。
不知道這場對視打開了什麼開關,劉洡將積壓許久的情緒一股腦倒了出來:“之前因為總跟姐姐一個班,其他同學都不怎麼跟我玩。”
說著說著,她猛吸了口氣,壓下喉腔裡忽如其來的哽咽,又手忙腳亂抬起眼鏡抹了把淚。
原來有人照顧情緒,真的會很感動啊。
就是那種全世界都孤立的時候,明明都習慣了麻木了無所謂了,卻忽然有人來了句:“哎,我在你這邊。”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就會自己長出翅膀,窸窸窣窣往外冒。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夏恪就是這樣的。當時她幻想過很多次,有人能朝她伸出手。或者也不需要伸手,隻是單純站在旁邊就夠了。
雖然連這樣簡單的期盼也沒實現過。
門敞久了,冷氣嗖嗖後退,熱浪以銳不可當之勢鑽入毛孔。
夏恪伸了個幅度很大的懶腰,把那些回憶統統粗暴地按回罐子裡。
不過現在她可以朝彆人伸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