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那位常年泡在醋壇子裡的厲害老婆竟然會讓平兒陪侍自己住在外書房。
賈璉站在外書房門口,看著腰肢款款的平兒指揮小廝安置鋪蓋、歸置物件。隻見平兒今日挽了俏皮的百合髻,斜插著燒藍蝴蝶垂珠步搖,鬢邊一朵宮製堆紗秋海棠,點綴了幾朵梅花攢心朱貝鈿花;兩彎黛黑柳葉眉,一雙多情圓杏目;耳垂上的珍珠蝴蝶墜子,恰和步搖是一套,越發襯得粉腮溫柔可愛。
平兒放好衣服,扭頭看著賈璉正玩味地看著自己,不由得抿嘴一笑:“二爺今日不認得我了?一直盯著人家看,怪臊的。”
賈璉上前幾步,挨著平兒輕輕一嗅:“好香的桂花油,是上次進貢的那批?”平兒羞得背過身去,正好方便了賈璉伸手環住她的細腰。“怎麼你的好二奶奶今日舍得放你過來了?平日裡隻要見了我和你一處,她不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平兒斜睨了賈璉一眼,掙脫開來,走到桌邊倒了碗茶,回身端給賈璉:“二奶奶從前不過使些小性子,爺就這麼記在心裡?難為來前二奶奶還細細地叮囑我,讓二爺吃酒要吃熱酒,不要冷了肺腑;睡時警醒些,二爺叫茶叫水的彆偷懶;早上給二爺的衣服要熱熱地熨一遍再穿上……連我都煩她了,說她‘我服侍二爺這些年了,難道連這些還不知道?你也忒小心了!’”你猜她如何回我?”賈璉撚撚平兒的耳墜子,問:“如何回的?”“她說,這些年真是豬油脂蒙了心,每日家的亂吃些飛醋做什麼!二爺這樣的人品,哪有女人不愛的?有好的給二爺開枝散葉,生下些男男女女的,不也是她的功勞!”平兒撥開賈璉的手,卻用指頭輕輕蹭了一下他的手心,接著說道:“所以呀,這不就讓我來伺候二爺了。”說罷,微微仰起頭,眼波流轉,斜斜地瞅上去,“二爺不喜歡嗎?”。喜得賈璉骨頭酥了一半,摟緊了平兒,大拇指輕輕蹭著她唇上的胭脂:“你家二奶奶果真回轉過來?那可好了。隻是不知道她怎麼就變了個想法,倒叫我起疑。”
平兒一雙柔荑輕輕攀上賈璉的腰帶:“二爺,二奶奶變了不是好事?何苦要想那麼多。左右這會子無事,我服侍二爺躺一躺吧……”“那感情好,平姑娘……”賈璉笑嘻嘻地回手關上房門。門外伺候的小廝見狀趕忙退到二門上,再不敢去聽屋裡的動靜。
這頭王熙鳳已經回過了王夫人和賈母的話,陪著用了晚膳,又在賈母跟前湊了一回趣,方才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進到西屋裡,大姐兒已經睡沉了,額頭也不再滾燙,臉色也恢複了白嫩,王熙鳳才放下心來,叮囑奶娘:“夜裡最是要緊,隻怕大姐兒會再熱起來。你警醒些,熱了便去請大夫來看。豐兒晚上也陪在這裡,叫善姐值我的夜便是。”又叫了嬤嬤和小丫頭子們進來,吩咐她們:“大姐兒隻怕明日便要出痘,這十一二日說不得大家都辛苦些,手頭腳頭勤快些,等大姐兒好了,二爺回來自然賞你們的。”“是。”底下的婆子丫頭齊齊答應。囑咐完下人,又抱了一回兒女兒,王熙鳳便回東屋卸妝盥洗。
“善姐兒,你去睡吧,夜裡有事我叫你。”諸事已畢,王熙鳳便打發丫鬟善姐兒去睡覺,善姐應了,又問道:“奶奶今日瞧著疲累了,可要喝盞安神茶再睡?”王熙鳳看她一眼,麵上特意帶了些讚許,“你瞧出來了?不必了,我夜裡歇息歇息就好。”善姐低頭退了出去。
王熙鳳靠在秋香鎖子錦引枕上,怔怔地看著燭光出神。
從前對下人太過苛刻,不知在這府裡結了多少仇、樹了多少怨。如今大姐兒的疹子之事已應驗,看來夢裡一世也確確實實地發生來,如今要改一改往日待人的作風了。
隻是如今,那有哪些大關節是要緊的呢?
王熙鳳撫了撫鬢角,一時思緒紛亂,難理出個頭緒來。
罷了罷了,她想,外麵那些爺們不常念叨什麼“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如今索性就從這些“蟻穴”做起。剛才的善姐就是個樣子——夢裡那世,善姐兒是當了殺尤二姐的刀。雖說這丫頭是對自己忠心,可終究這成了個把柄。後來想是遭不住逼問拷打,隻怕把實情吐了個一五一十。如今把平兒推到賈璉身邊,提拔豐兒,善待善姐和自己院子裡的下人們,這就是博個好名聲的第一步。這一次,不光是這幾個丫頭感念自己,賈璉必然也是又愧又喜,有些事情少不得依了自己;外人看著也像樣,自己以往那刻毒善妒的名聲,怕是要好一些。
想著想著,王熙鳳冷冷地笑了:博個好名聲還不容易?就像那府裡的尤大嫂子,以前自己總是低看她,覺得她既沒有口齒,也沒有才乾,不過是聽著珍大哥哥的話,做小伏低,又不肯再眾人跟前立威,才博了個賢良的好名聲。可夢裡頭,她卻是能隱忍不發、一擊必中的人。如今我便比著她的樣子來就是,想來“扮豬吃老虎”的人才能笑到最後了。
第二日,外麵還是漆黑一片,善姐兒已提了黃銅熱水吊壺回到了屋裡。堂屋裡的金自鳴鐘也剛好敲了四下。善姐躡手躡腳地走進東屋,隔著帳子輕輕喚道:“二奶奶,該起了。”“嗯。”隻見塗著丹紅豆蔻的一隻素手掀開了帳子,已經清醒的王熙鳳坐了起來。
“奶奶,今日戴那支朝陽五鳳釵嗎?”善姐打開王熙鳳的妝奩。
“不了,戴那個累絲嵌珠的吧。從今兒起,我的穿戴照比之前要減上幾分,不必再像往日那般十分裝飾了。”善姐一邊給王熙鳳挽著堆雲髻,一邊笑道:“奶奶在這府裡,打扮成什麼樣子也沒人敢說什麼。”王熙鳳從鏡子裡盯她一眼,“如今再不能如此了,招得人嫉妒,背後不知道嚼我什麼舌根子的倒在其次,若是風言風語說起來,我是賈家的這份金玉家私堆起來的,那成了什麼?不如從今日起百事檢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