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從咖啡館出來,不知道誰提起了烏冬麵,金在中摸了摸早已經空癟的肚子,便又和鄭允浩一道。雪在不知覺的時候悄悄停了,地麵覆上了一層薄雪,踩在上麵嘎吱作響。兩個人都沒什麼話,但也不會覺得尷尬。
走了不過十分鐘,看到小巷裡的門店外支起了煮麵的小攤,老舊的門店,連門頭上的字都有些模糊了。金在中有些吃驚,朝鄭允浩看去,對方沒作聲,帶著他進去。
外麵不怎麼樣,但走進室內卻是十分乾淨的,暖氣也十足,老板是個中年男人,笑容抹著油光。
“歡迎——今天還是蕎麥麵?”見到鄭允浩張口就問,看來他是常客了。
男人看到金在中又笑得更深了些,轉而向鄭允浩:“第一次見你帶朋友來啊,真是太好了。”
“嗯。”鄭允浩取過兩雙筷子和湯勺給金在中一副,“給他烏冬麵。”然後他的目光在金在中羽絨外套下清瘦的身體停留了一瞬,又獨斷道:“再給他炸蝦、牡丹餅、魷魚串。”
“好啊!”男人很高興。
“啊我沒說我要吃!”金在中反應過來,頓時小聲抗議道。
“我請客。”鄭允浩看來一眼,“你得多吃點。”
金在中立刻噤聲。
東西上的很快,金在中真的餓了,再加上這家小店味道出奇的好,他吃的狼吞虎咽。鄭允浩有時瞥眼看他,心裡想想是要笑的,就低頭喝湯,水既酸又甜,暖暖地流到胃裡,很舒服。
鄭允浩在一旁坐著,人高腿長的,在這凳子上得弓起肩,金在中吃的渾身暖烘烘的,臉上是饜足的神情,原本那些藏在心裡的汙垢悄悄地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裡。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外麵是冰天雪地,但是這一方的小天地,鬱靜的呼吸,溫熱的食物,天上的星星在幾百億年前發著光,月色在上,月亮上的人坐在旁邊。
金在中覺得心下鬆了一小塊兒,吃得滿足,歪過腦袋靠上了他的肩。
鄭允浩是小吃了一驚的,胳膊有瞬間收緊,隨後才又鬆開。
他以為金在中要說點什麼,但男生隻是沉默地靠著他,從他的角度看去,男生的眼睫如羽翼一般密密的垂著,在白皙的麵上掃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兩個人從小小的店裡鑽出來,若是平時走夜路,心裡總是毛毛的,但家裡沒人會來接自己,隻是這回不同,肩膀的旁邊緊貼的就是鄭允浩的,兩個人散步似的,慢慢走。
回家的路金在中走過無數次,但這次就是不同,他現在看著哪都覺得新奇,平時覺得漫長的夜路總是怎麼都不到,但此刻竟轉眼看到了自家的窗戶。金在中忽然有很多話想說。
但是已經到了要分彆的時候。
金在中停了腳步,對著鄭允浩說道:“所以今天,很謝謝你。”謝什麼呢,你給我補習,你請我吃了好吃的烏冬,還有炸蝦那些,還有什麼呢,金在中還記著男生在咖啡店對自己說的話。
“嗯,不客氣。”認認真真一字一句的回答。
“快回去吧,你家在反方向。”
“沒事啊,就當認門了。”鄭允浩的一點都沒帶著困倦,還是那麼好聽,然後仿佛篤定對方一定會答應,不是邀請而是就那麼做了決定:“下次去我家補習,我來接你。”
“嗯……那下次我請客。”
“不行。”斬釘截鐵。
“切,那,改下下次好了。”金在中的語氣也終於帶上了少年的稚氣。
“快回去吧,太冷了。”看來不得不走了,金在中卻不想結束這種近乎於無意義的對話,但他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不看著自己進去,男生是不會走的。
他往家走了幾步,又回頭,認真的對鄭允浩說了一句。
“那,明天見。”
7.
鄭允浩的房間。
就像是普通男生的房間,沒有多餘花俏的裝飾,但看不到脫下的臟衣服和隨處亂丟的襪子,也沒有青春期男生會在牆麵貼的球星或者豔麗女明星的超大張海報。整個房間乾淨、簡潔、明亮,就像鄭允浩這個人似的。
金在中在得到了許後坐在了床尾的一角,看著為自己整理書包的鄭允浩突然打趣道:“你不會在我來之前,都藏起來了吧。”
男生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揶揄的笑,鄭允浩倒是第一次看到男生臉上有這種表情,感到新奇。所以也半開玩笑的回應道:“是啊,是藏起來了——一些東西。”然後挑起那雙蠱人的鳳眼,“你想看嗎,我拿給你。”
啊,沒想到反被調戲了。金在中氣結,隨手抓起旁邊的抱枕朝鄭允浩丟去,但沒使什麼力氣,隻是聲音帶上了一層羞赧:“我才不會看呢!你個大色鬼!”
“沒有那些東西。”鄭允浩把抱枕攬在胸前,坐在桌前的旋轉椅上,一下就滑到金在中麵前,很認真地解釋道:“我對那些東西沒什麼興趣。”
金在中抬起眼睛,太近了,整片羞澀的陰影,在眼窩和鼻梁下被窗外映進來的夕陽大幅拉開。但彼此的視線膠著,扯不動移不開,釘住似的在鄭允浩眼裡。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長時間凝視他。以往的強勢和疏離完全消失不見了。咫尺的距離,令每一個纖毫都看得那樣清晰。
“允呐。”輕聲地喊,不是鄭允浩,不是允浩,第一次這麼叫他。
“嗯?”他的聲音卻更輕。
“你喜歡女生多點吧?”看見的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擁有同樣生理構造的帥氣的男生。
“哎?”險些摸不著頭腦,過一會,男生柔聲笑道:“或許。”
“是麼……”金在中低下頭去。
鄭允浩總是記得那一幕。天頂高挑,抬眼看去是陌生的環境,很久沒有互相見麵的父母在校長室裡商討轉學過來的事宜,自己獨自一個人在門外的長椅坐著等待。等得久了,腿有些僵硬,便站起來小範圍的在建築內閒逛。四周是黑壓壓的人頭,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
大課間的校園喧鬨的沸反盈天。
擁擠的人群不小心碰到了一個男生的身體,他回過頭想和對方道歉,躍進眼底是一個細高挑的少年,黑發,和他人彆無二致的校服下麵露出的所有地方都很白,隻有嘴巴有一點顏色,少年羽翼般的眼睫垂著,沒看到他,仿佛正很認真地聽旁邊的人講話,一些無意義的廢話。
他沒看到他。
“我說,在中。”
好像時間和空間被擠壓至無限小,兩個人的距離又進了幾分,接觸之間,氣氛驀然凝固下來。鄭允浩感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刻猶如被鬆脂包裹的琥珀,靜謐停頓。他試著去拆解自己的心。
“怎麼?”
“或許本應該是那樣的,但我好像不是。”他用了“或許”“本來”“應該”“但是”“好像”這些詞,好像是想用語言瓦解掉自己理應對自己說出口的話的責任。他也同樣在苦惱著這件事情。
金在中感到一種本能地害怕,他害怕鄭允浩說破,又害怕鄭允浩不說。他看著男生蹙緊的眉頭覺得自己有些壞。他從一旁把鄭允浩已經為自己整理好的書包背在一邊肩膀上,站起來俯視著鄭允浩,用故作老成的口吻說道:“小鄭同學,彆瞎想了,該送我回家了。”
鄭允浩騎著一輛比二八大杠沒好多少的老式自行車,後座帶著金在中,一個賣力地蹬著,一個在後麵悠閒地晃著腿,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回了家,一個人都沒有,父母可能又帶著弟弟出門去了哪裡玩,金在中隻好自己從冰箱裡找出一點還算新鮮的青菜,加上一個雞蛋,就這麼配著麵吃,所以等到他再去整理書包發現日記本不見的時候,已經超過晚上九點。
應該不會丟在彆的地方,就是在鄭允浩家裡的時候掉出來的吧,這麼想著還是覺得無法放心,必須現在就要確認才行,所以跑到客廳用座機給鄭允浩家撥去電話。
電話的嘟嘟音好像會等待的時間被拉的無限漫長,金在中在這頭有些焦急的等待。
“喂,請問哪位?”電話那頭鄭允浩的聲音傳過來,不是平時的金在中熟悉的鄭允浩的聲音,比那更低沉,伴隨著背景傳來的尖利吵鬨的女聲。金在中想要說的話就這麼卡在了喉嚨裡。
電話那頭好像感覺到了,確認道:“在中?”
金在中忽地一下把電話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