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之後很快就是新年,金在中跟著父母帶著弟弟回了鄉下的爺爺奶奶家一直待到了臨近開學,鄭允浩或許就留在本市過年,金在中也不清楚,隻是那通沒有對話的電話之後,他們一次都沒有見過,金在中還沒有自己的手機,更沒有鄭允浩單獨的聯係方式。
金在中這才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問過鄭允浩,你家就是這裡的嗎,為什麼在學期中半轉學呢,還有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對於一個幾乎每天都能見到的人,他們能說多少句話,但回想起來,怎麼都是那些無聊的廢話呢,自己怎麼會從來都沒想著問他呢。
他們是在學校外麵也能單獨見麵的朋友啊,金在中抓著筆看著半天了還空白的練習冊,不自覺咬著唇想。
就隻是這樣的朋友,可大可小的位置,擺在哪裡都不大合適。
從鄉下回來的當天,暮色將近,金在中隨便找了個理由出門,心裡想著去找鄭允浩,但又小心眼地想著對方同樣也沒有聯係自己,就這麼腳步就轉了彎,走到了和鄭允浩來過好幾次的咖啡店。店門外麵是美女姐姐自己裝飾的新年飾品,就在那一大片豔麗裡紅中,有個一身深色瘦高的男生站在門外。
鄭允浩的衣服總是深色的居多,穿在身上把人臉襯出漂過似的白。
於是鄭允浩看著比一個月前憔悴了些,但好像也隻是那身衣服給人的錯覺,本來憔悴的說法也未必準確,隻是他站在昏暗的燈光下,並不能簡單說是瘦了或者疲倦了。隻不過在一身筆直的深色裡,他的神情被削成薄薄一片,無色地掛著。
這個角度,還挺新奇。金在中幾乎沒見過這樣冷漠的鄭允浩,好像和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完全兩個人似的。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肅,甚至有點凶,刀鋒一樣薄的眼皮不帶一絲感情地看人的時候,好像能把人凍住。正這麼想著,鄭允浩一個眼神就飄了過來,再仔細看,那張巴掌大的臉上,果然露出了一個金在中熟悉的笑來。
金在中也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些什麼,可是都已經被看到了,想轉身跑掉已經來不及了,隻好低著頭磨蹭走到鄭允浩麵前。
“好巧!好久不見。”鄭允浩先開口了。
“好久不見。”金在中也同樣回道,然後又飛速補充,“我這段時間回老家了,今天才回來。”
“我想也是。”鄭允浩了然地笑笑,“我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沒打通 。”原來不是沒有找自己,錯怪他了。
“這樣啊。”金在中暗自唾棄自己,怎麼就沒什麼好說的呢,準備好的問題一個都沒說出口。
“進去唄,不是來喝東西的嗎?”鄭允浩提議。
沒想喝東西,是想去找你來著。金在中在心裡這麼想道,嘴上卻說:“一起?我請你。”
鄭允浩舉起手裡提著的咖啡的包裝袋晃了晃,“我已經買了。”
“啊……”金在中有點失望,“那你要走了嗎?”
這話說出來,怎麼聽都帶著一股酸味,像對這個既定的事實感到多失望似的。
鄭允浩沒給他真正失望的機會,一把攬過男生的肩,推開了大門。
“不走。好不容易才見到了。”
金在中站在機子麵前點單,臉還燒著,剛剛的話太惹人遐想了,但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他努力把眼睛放在麵前的菜單上,最後還是選了和之前一樣的。
鄭允浩手快,站在旁邊遞過錢,金在中誒了一聲,表示不滿,鄭允浩笑笑說:“下次你來。”
金在中心想,這都多少個下次了。
回到座位上,才想起來問對方,“你喝的什麼?”
“你嘗嘗?”
金在中盯著不透明紙杯,有點不敢嘗試,“算了,肯定還是超苦的那種。”
鄭允浩笑笑,沒有反駁,含著吸管兀自喝了一口,濃鬱的奶味和奶油頂絲滑地滑入胃中,一點都不苦。
店主端過飲料,回去放下托盤又拿著一個白色的拍立得相機過來,笑吟吟地問兩人要不要拍照。
金在中還沒見過這種相機,一雙圓溜溜的大眼頓時黏在上麵,一副好奇的模樣,眼睛又去看鄭允浩,明明一副很想拍的樣子但又不說。
鄭允浩每次都能做得了金在中的主。
兩個人坐在高挑的吧台椅上,一左一右,膝蓋挨著膝蓋,上半身湊地很近,鄭允浩把一邊的手臂從後麵微微攬著最後落在金在中的右肩,金在中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看著鏡頭做出一個搞怪地表情並擺出一個v字手勢,背後的落地窗外,是暖紅的光和純白的雪映照下的令少年們感到興奮的未知世界。
兩個人共同看著鏡頭,笑得都有些傻氣,但勝在青春無敵。
9.
一模一樣的兩張相片,金在中小心地收進了背包的夾層,然後看到鄭允浩低頭看了相片一秒,就隨手塞進了口袋。
小小的一張卡紙,還沒有手掌大,被有些隨意的放進了口袋,然後帶回家之後會被放在哪呢。
那它會在哪呢,那它會被擺在哪呢,就像我一樣。
我被你擺在哪呢。
回去的路上要穿過一段鬨市區,隔三差五的,總有迎麵而來的路人把他們分開。金在中就在人和人中間張望著鄭允浩。途徑過一個地鐵站,有時一輛地鐵剛剛放完客,人群河水般湧上地麵。金在中逆著人流前行,腳步遲緩下來。直到尋過來的鄭允浩對他攤開手掌。
金在中把手指疊放上去,是比自己溫度更高的,一團暖意。他的心情無限放鬆,拉扯著鄭允浩的胳膊說要唱時下最流行的那首歌給他聽。
他轉了轉眼睛,“你還會唱歌?”——被金在中一個手肘捅過去。他垂眼笑著不再言語,金在中反而想不起來歌詞,就哼哼唧唧哼著調,就當是賴過去了。鄭允浩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的微笑。
又走到家樓下了,金在中想起來自己的日記本來。但這會兒卻不想開口了,他甚至希望對方可以翻開看一看,他寫過的東西,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的所有開心和不開心,他都希望他能知道。但是萬一對方根本不知道有那麼一個本子落在他家了呢,或者根本就不是丟在那裡,而是遺落在了其他什麼地方呢。
青春期的一件小事也變成了大事。
最後還是猶豫地開口。
“我好像把日記本落在你家了。”
“什麼樣子的?”
看來是沒見過,或者真的是丟在了彆的地方。
“就很普通,隻有那麼大,黑色封皮那個。”金在中胡亂描述了一通,見鄭允浩聽得認真,害怕對方有負擔,又趕緊補充,“啊,也許是丟在了彆的地方,找不到就算了。”
兩人像往常一樣道彆。
鄭允浩看著男生離開的背影,不由得抬起剛剛還被握著的殘留著溫度的手,在空中虛無地抓了一下,當然是什麼都抓不住。
回去的路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和來時一摸一樣的路,車輛人流川流不息一派熱鬨,隻有這裡維持無聲。回到家第一件事是顧不得脫去外衣,先把那張相片拿了出來。
放哪裡好呢。桌麵上擺著初中時和父母一起去登山的合影,那是崩裂前,三個人也都少有的溫馨時刻。鄭允浩立刻否認了這裡——太顯眼了,金在中每次來,都會坐在這張桌子前,他的胳膊就虛虛地放在上麵,趴在上麵寫題,一抬眼就看到了。
最後找了一圈,在床頭的上了鎖的一個小抽屜裡拿出一個黑色的筆記本,不大,就是金在中描述的那個——就是金在中的日記本,本子幾乎快被寫滿了。鄭允浩一開始沒想看的。但這一個月都沒能見到金在中,打去的電話也沒有任何回音,一開始還能忍耐著等待,就像躲在木樁後麵等著笨兔子自己撞上來似的,但左等右等,兔子卻像突然變聰明了似的始終沒有出現。終於在一個寂寥的夜晚,鄭允浩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世界上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金在中這個人。
當一個念頭在腦子裡產生就很難完全根除了,那天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都難以安穩入眠,最後折騰到三點終於再也按耐不住了。隻開了一盞台燈,躲在被子裡翻開了金在中的日記。
少年寫的很亂,更多時候不是連貫的敘事,就是一件兩件那麼令他難過的小事,例如父母對他的習慣性忽略和對弟弟傾注了完全的愛,這樣的事串聯起了他的整個孤單的生活。
不厚的本子,鄭允浩反複讀了好幾遍,已經故意讀得很慢了,每一個字都細細地在齒間細細打磨過,但再想看也沒了。
最後他把相片夾在了本子翻開的第一頁,又好好地放回了帶著鎖的抽屜。
我把你擺在哪裡呢?
你在我心裡最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