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針腳似的雨……(1 / 2)

默嶼 南枝杳 5139 字 11個月前

針腳似的雨密密匝匝地從房簷滑落,把青空渲染成朦朧的夢境。粉牆黛瓦被雨絲洗刷得清澈純淨,透著綿綿碎碎的濕意,像在七月尋一場不期的綺遇。

雨勢漸漸地小了,初霽時天光細密,被巷子從厚重的雲裡拽落,莽莽撞撞探出發尖,像羞羞怯怯半紅了臉的少女。濕蒙蒙盛開的薔薇浸泡在光影裡,淺淡的粉被雨滴折映出迷離的清麗,偷偷藏起那些欲說還休的舊憶。

木橋蜿蜒過翠碧的湖麵,光把鏡子鋪灑成一地瀲灩,粼粼碎碎的影子在水裡緩緩向前。被雨色染深的木板輕輕搖晃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踩著北方深冬的雪。

油紙傘下藏著一張清豔的臉,如梅子釀成的清酒般昳麗雋永。眼尾如羽鋪灑,眸子被湖水染成一個世界。垂落的青絲掩住玉雕的側顏,把櫻紅的唇和淚痣鑲嵌的迷戀陷落在陰影裡。

他像一場夢輕輕柔柔地略過,隱沒進青石板深處的歲月裡。

就像沒人知道,他的夢已經離去。

那雙溫厚的手比他大一圈,牽他的手時會整隻包起,像把整個世界攏在掌心。指節纖長有力,撫摸他時手背會繃起薄薄的青筋。總喜歡用一根手指在他手心搔刮作亂,把他逗得咯咯直笑再把他摟進懷裡。

驚醒時夜色濃重,雨後的夜空澄澈無嵐,厚實的漆黑吞噬掉嬉鬨與燈火,徒留空寂的悲哀與虛妄。一滴淚從眼尾滑落,再從鬢角隱沒入發絲的紋路裡,像晨起時一滴露珠的生死逃亡。

再也沒能睡著,他在微薄的涼意裡起身,隨手披了件外衣,獨自坐在床沿和無邊的夜裡。沒有鳥雀的聲音。沒有哭聲。沒有長風和笑語。沒有寬闊的臂膀把他擁進懷裡。

這是沒有他的第四場梅雨。

點燃一支煙,苦澀的味道充斥在肺裡,然後彌漫到左心房的位置,苦到他覺出沉悶的痛楚,像經久未愈的沉屙痼疾,一到梅雨時節就打著轉似的酸疼難耐。嘴邊蔓延的霧氣模糊了他眉眼的輪廓,再漸漸吸入星子的眼睛裡。

他忽而用手攥住燃著的橘紅色,灼熱的刺痛感從燒傷處流落到四肢百骸。他忽然想起十七歲時和這一樣的火星。

打翻的調色盤,混著油彩的畫筆,把他漆黑的瞳孔染成斑駁的碎片。半長的發變成彩色的一縷一縷,他像滑稽的小醜附著在雪化後濕冷汙臟的地麵上。被拉扯的頭皮帶著麻木的鈍痛,他有種靈魂被剝離的恐懼感,好像遊離在這具軀殼之外,冷眼旁觀著泥濘角落不斷上演的罪行。

他試圖觸摸畫的手被皮鞋踩住,他好像聽到骨骼碎裂時哢嚓的聲音。他破天荒地生出些委屈來,那是他剛畫好的作業。斑斕在撕裂聲中化成鵝毛大雪,從肮臟大手中散落到他身上。他還沒來得及惋惜,臉側就迸發出清脆的疼痛。嘴角似乎有些濕,但他沒在意,這種開胃小菜對他而言已如學校門口的小賣部一樣令人熟悉。

地獄總是長著偽善的臉,用漆黑的夜把鮮豔蒙上陰翳的塵屑。碎裂的五彩漸漸幻化成黏膩刺眼的紅,他想,他的肋骨好像斷了,不然怎麼連呼吸都那麼痛。

周遭忽然靜止了。他開始並沒感受到,每次被打的時候他都試圖構築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樣那些漫長的酷刑就會變得虛幻而可以忍受。不過長時間未附加的疼痛足以他清醒過來。他一抬眼,就望進一雙深邃沉徹的眸子裡,就像那個人,野痞又惹人沉迷。

那天祁雲野穿了一件洗得發舊的黑色背心,嘴裡叼著根煙,懶懶地倚在牆邊,手臂肌肉線條流暢,火星點燃的那刻,煙霧將男人鋒利硬朗的五官描摹柔和。祁雲野瞧著他的眼恣肆裡帶著狂野,像在他世界裡緘默矗立的神明。

從此以後,他每張畫裡的主人公都有同一個名字。

祁雲野一無所有,卻給了他人世間一切煙火和童話。

他會在每個傍晚接他回家,破舊的掉了漆的摩托轟鳴在無人的小巷,宋子嶼望著遠方落日失陷於模糊的陰影裡,用儘全力迸發最後一瞬鎏金。他在漫天霞光裡用額頭抵住祁雲野的後背,抱著他腰的手臂像要把自己揉進他身體。像獵獵西風裡一場隻屬於兩個人的盛大逃離。

他會因為自己一句話跨越半個城市買一碗麻辣燙,看起來冷硬又鋒利卻在喚他名字時極儘溫柔,還有過馬路時把他護在裡側的肩,每天清晨床頭帶著霧氣的薔薇,和狹小出租屋裡木板床靠陽的那邊。

祁雲野吻他時眼裡燃的是山間野火,他們在咫尺相望,撕咬裡總填滿深重的欲望,然後從唇齒相連的地方蹁躚出一萬隻蝴蝶,它們觸摸天空的時候從不帶著仰望。

起伏時宋子嶼像藤蔓絲絲縷縷纏繞,紅痕是玫瑰的刺,把骨血紮穿再嵌入連結。月亮的皮囊泛著瑩潤的瓷白,把玫瑰用野草點燃,落燼是殘餘的灰色瘋狂,他們在每一個末日偷情,把歡愉灼燒成脆弱的盛放。

在某一個平淡無聊的早春,他們肌膚相貼消磨過剩的寒意,他趴在祁雲野懷裡,說他曾想到地圖的南邊去,因為那裡的冬天沒有雪。但現在不那麼想了,他抬頭看著祁雲野,隻要和你在一起,去哪裡都沒關係。

後來他終於去了南方,這裡有攀爬時間印痕的橋,在歲月裡掙紮伸張的枯藤,沸水裡悄然綻放的茶尖和一場沒有雪的冬天,唯獨沒有那個把他嵌在心口的人和那場回不去的昨天。他有時會想,祁雲野怎麼聽話隻聽一半啊,然後想著想著,眼淚就會掉下來。

那是一個悶熱得令人煩躁的夏天,蟬鳴結了一樹的果,把刺目的光吸進乾涸的軀殼裡。他坐上了去往南方的列車,帶著盛大的希冀和甜蜜的幻想。祁雲野去送他,臨彆時很用力地把他摟進懷裡。他們約定,隻要等祁雲野結束在這裡的活兒,就可以一起去看南邊的飛鳥和曉溪。

他那時太歡喜,才會以為祁雲野抱他那麼緊是因為有著和他一樣的心情,才會看不出他眼裡滿得快要溢出來的不舍,讀不懂他那些沉默的無法宣之於口的情緒。

他沒有等到他的神明。

約定期限換來一條短信。他說,小魚兒,我不能去找你了,我們就到這裡吧。以後我不在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胃不好,彆老吃冰的。祝你永遠幸福,向前看,彆記得。

他看著短短幾行冰冷的字句,第一反應是不相信,祁雲野那麼愛他,怎麼會沒有理由就跟他分手呢。他買了回程的車票,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回去找他。

他找遍了所有他們去過的地方,每一個都沒有他。從前逼仄擁擠的城突然變得那麼大,他被偌大的空曠吞沒,卻找不到救贖他的那盞燈火。祁雲野曾告訴他,自己在工地上找到了監工的活兒,三個月就能賺夠他上大學的錢。他信以為真,坐在祁雲野懷裡把南方那所他一直想去的美院填成第一誌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