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野從不讓他去工地找自己,他也忙於家教的工作,隻在祁雲野下班的時候去接過他,卻從來沒在他上班的時候走進去認真看過。這一次他找到那裡,才從祁雲野的工友嘴裡知道,祁雲野根本沒當上什麼監工,他為了供宋子嶼上學,接了最危險的高空作業,每天在二十幾米的高度吊好幾個小時。
那個中年人的臉在風吹日曬裡滄桑皸裂,他笑容有些複雜,不知是感慨還是惋惜,小祁話不多,乾活拚命,能掙著錢的活兒他都接,說是要攢錢供老婆上大學,男人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他讓我捎句話給你,你活成最好的樣子,他這些辛苦就都是值得的。
他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隻有在提起眼前這個男孩的時候表情才會變得鮮活,就像一把枯草被光火點燃。年輕男人走時特意來和他道彆,劉叔,要是有個男孩來這裡問起我,就說我是這裡的監工,現在已經辭職了,男人用懇切的目光看著他,又讓他幫自己捎句話。
他沒多問什麼,畢竟像他們這樣卑劣如塵土的人,總是小心翼翼地出現,又消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節,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淌過一場又一場相遇和離彆。男人走時的背影孤孑,明明高大的像一棵樹,卻好像長著扭曲佝僂的影子,隨便來一陣風,就會消融在如水的夏夜裡。
而眼前這個少年,和他長著相似的背影。纖瘦而削薄的,像筋骨被生生抽離,他低著頭,在一個人的世界裡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沒有蹤跡,把痛苦的故事藏在靈魂裡。
宋子嶼想,祁雲野真是懂他,知道他不會甘心,才讓人給他發來最後的死訊。他可以隕落在愛人離去的哀慟裡,卻不舍得浪費祁雲野拚儘全力愛著的這具軀體。
他在開學的前一天回到南方,努力偽裝得像個正常人一樣。他上課坐最前排,每天畫稿到深夜,同時打好幾份工。他對所有人都禮貌而疏離,笑起來像是深藍海麵上空的星星。直到他拿到第一筆獎學金,往銀行卡裡打錢的時候他才發現,祁雲野留下了他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眼淚突然淹沒了視線,他掐著一張卡,在天陰欲雨的冬天裡泣不成聲。
從那以後,他每天給那個號碼發一條短信,有時分享奇奇怪怪的日常,有時拍一場日落,有時隻是簡單的一句我想你,就像他從沒離開一樣,隻是從來沒有回訊的聲響。
後來他拿了無數筆獎學金,還在上學就辦了畫展,終於也在圈子裡小有名氣,再也不用為吃穿發愁。人人提起他都欽羨驚豔,沒人知道他整宿整宿地失眠,懷念那個逼仄陰濕卻溫暖的出租屋。他會放任自己在每一個無人的街角想念,有時提起畫筆,紙上就落成那張刻骨的臉。
他用軀殼行走在喧鬨人間,用生命下一場經久的雪。
畢業那天,他謝絕導師的挽留,買了通往故裡的機票。他想在他們從前住的地方附近開一間畫室,至少可以把屬於兩個人的記憶封鎖在這方寸之地。
他找了一間老屋,鋪滿塵灰的木地板,窄小的窗戶和簡陋的家具,很像他們的過去。他把它裝成一個複古風的畫室,一樓用來賣畫,他就住在二樓。
畫室雖然地方不大,但生意很好,他的名字在圈裡不算陌生,不少欣賞他風格的新秀慕名而來,連帶著把他的畫也炒了起來。
今天一出門就飄起雨絲,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寧,不巧剛提的車被刮蹭出一條長痕,他隻好開著車去了附近的修車行。修車行似乎剛開不久,蒸汽朋克風格的裝修詭譎綺麗,裡邊停了不少款式新穎的摩托車,一看就是年輕富二代喜歡的地方。
他很喜歡這裡的美學設計,有種熟悉的讓他屏息凝神的感覺。他把車停在一邊,獨自走向裡麵。隨著他一步步往前,心悸越來越強烈,像有某種東西正掙脫束縛破殼而出。
哥,來人了。
店裡的夥計喊道。
店主從一輛摩托車後站起身來。男人穿著工作服和長靴,身上還沾著些黑色的機油,像曆經戎馬倥傯半生廝殺,歸來卻依舊是他記憶裡深沉俊朗的模樣。
瘦了,他想,頭發也短了。宋子嶼就這麼呆呆地站著,眼淚像連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來。
他轉過身去,想把眼淚擦乾,可是怎麼越擦越多。他有些急躁,手指把眼眶摩擦得通紅。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從背後握住他手腕,輕輕緩緩地把他的手拉開,像是握著什麼失而複得的珍寶。
小魚兒,祁雲野喊他的名字,聲音有些乾澀,像封凍許久的雪原的裂縫。他想,我應該生氣的,我應該甩開他的手然後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可是手好抖,好像褪去堅硬表皮後新長的軟肉。
他轉過身抽抽鼻子,故作瀟灑的說,祁雲野,我這幾年過得很好,我不用再為了活著四處奔波,可以一個人住很大的房子,不用和你擠那個破屋子,想吃麻辣燙再也不用跑那麼遠。我早就把你忘得一乾二淨,美院追我的能排一條街,我何必在你這一棵樹上吊死......說著說著,水跡從臉頰蔓延到脖頸,把白襯衫染透了一片。
祁雲野上前一步,把著他後頸把他揉進懷裡。他突然就撐不下去了,可是我好像怎麼死了一樣,他哭著,迎來1467個日夜裡第一場聲嘶力竭。
祁雲野的胸口像是被利刃生生剜去一塊,颯颯漏風,每一次呼吸都如淩遲般泛起劇痛。
他本來把一切都計劃得很好,等他賺夠宋子嶼上學的錢,他就陪他去南方租個好一點的房子,在那裡找一份穩定點的工作。可他連這樣卑微的願望都不配擁有,他所在工地的開發商是他遇見宋子嶼時那群人渣中一個富二代的爹,他兒子被祁雲野打得不輕,在一次巡查中認出了這個仇人,於是父子倆做了一筆賬,用私自挪用公款的罪名把祁雲野告上了法庭。
他的愛人要永遠乾淨,怎麼能因為他沾上半點汙泥。他隻來得及把宋子嶼推開,沒準備一場像樣的道彆就銷聲匿跡。
他被判了三年,出獄後乾過一陣雜活,攢了點錢以後就在舊地開了一家修車行,裝修成宋子嶼喜歡的風格。他孑然一身煢煢踽踽,守著愛人的舊址和遺跡,怕把殘餘的故事消散在風裡。
他希望宋子嶼擁有喧嚷熱鬨裡的常駐地,隨手抓取愛意和甜蜜,永遠不必在等候裡沉入無邊枯寂。可他好像做錯了,原來他在思念裡日夜煎熬的時候,他的珍寶也困囿於同樣的陣痛裡。
祁雲野去尋他的唇,吻住了酸澀的一隅,久違的溫度讓靈魂都戰栗,舌尖跳一首絢爛的圓舞曲,伴奏是津液交換的黏膩。對不起,不會再痛了,我的寶寶不會再痛了。他低低重複著,把他的月亮重新嵌進身體。
這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層厚厚的雪,昏黃路燈定格擁吻的剪影,他們都不再需要沒有雪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