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沙沙......沙沙......
我探頭向窗外望去,院內的銀杏金葉綴滿枝頭,秋風四起,便隨風而舞,零零散散,沙沙飄落滿園。手邊的一本《白居易作品集》攤開來,邊角已經泛黃磨損,與這秋景似乎交相輝映。
伸了個懶腰,我起身收拾著裝,難得休假一月,去往法國的機票都已經買好,臨出發前幾日卻接到同事的電話,說有人給雜誌社打電話想要見我,在得知我休假的情況後不惜開出天價。
“不是,這事兒靠譜嗎?”我接到電話後不可思議,“彆是什麼□□接頭,拿我來尋仇吧?”做記者這行最容易得罪人,明明是根據事實進行報導,卻總能受到來自各方的威脅信,為了性命著想,我三年前就轉行做娛記了。
“放心。”同事安慰我,“這次是總監親自接的電話,聽說對方是一個國際知名藝術家,好像叫什麼......羅伯特?”見我還在猶豫,同事拋出了殺手鐧,“總監說你要是不去的話,扣年終獎。”
......打工人,打工魂,不就是見個客戶,我忙說“地址發過來”,生怕晚了一秒,年終獎就要與我失之交臂。
按照同事發來的地址,我來到了市郊的彆墅區,剛下出租車,就有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子迎了上來,畢恭畢敬道:“您可算來了,這邊請。”
“你是......"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讓我頓生戒備,忙向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男人絲毫沒有因為我的警惕而生尷尬,他隻是恭謹地回答:“是Robert先生讓我來接您的。”
Robert......和同事說得一樣,想必就是那個要見我的人,見此,我便跟了上去。
黑衣人將我帶到一幢花園彆墅門口便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門口緊張不已。我是登門采訪過不少名家,可如這般單方麵被邀約,還是第一次。
深吸一口氣,我抬手敲門。
門很快被打開,是一位白胡子老者,雖白發蒼蒼,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精明。我忙問好:“您好,您就是Robert先生嗎?”
老者還未開口,屋內便傳出一個聲音:“Is it time for the lady to come?”(是時小姐來了嗎?)
“Yes.”老者回答,隨後對我說,“Please come in.Mr.Robert is already waiting for you.”(請進,Robert先生已經在等您了。)
“Thanks.”我微微點頭以示尊敬,隨後便看到了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
屋內暖洋洋的,似春日驕陽,男人穿著灰色絲綢睡袍,懶懶地倚在沙發靠枕上。相隔不遠,我清晰地看到男人嘴唇泛白,麵頰凹陷,身形消瘦,仿佛能隨時被風吹到。
看見我後,男人起身相迎:“你好,時小姐。”他的中文發音標準,口齒伶俐,不由讓我愣了愣。
“你好,Robert先生。”我上前禮貌地握住他伸出的手,指尖相觸的瞬間,一陣冰冷襲卷,我不由打了個冷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忙堆起禮貌的笑容,“久仰久仰。”
“時小姐,請坐。”男人頷首,轉身對先前為我開門的老者吩咐到,“Arvin,please bring Miss Shi a cup of American coffee.”(請給時小姐端一杯美式咖啡)
我帶著程序化的官方微笑依言落座,很快Arvin便端上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美式,我急忙謝過,身側傳來男人溫潤的聲音:“不知時小姐可還記得我麼?”
這話問得突然,我偏頭盯著男人看了好一會兒。
麵前的男人鼻梁高挺,眉宇深邃,一雙碧藍的雙眸仿佛古希臘神話中的上古神袛般動人心魄,雖略顯病態,卻依舊難掩俊朗。
這樣好看的人,我應該過目不忘啊。
我思索再三,甚至於連上星期去小吃街買章魚丸子的老板都想到了,就是沒能想起曾在哪兒見過他。
“抱歉。”我歉意道,“或許是最近工作有些忙,我實在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您。”
男人注視著我,很快掩去了臉上的失落,繼而代替以溫和的笑容:“三年前,在這座城市的華西路,時小姐曾采訪過我。”
三年前......是我剛轉行做娛記的時候,聽聞華西路新開的小吃街火爆異常,便孤身背著設備前來打卡。在那裡,我一眼便被一個穿著運動衫的西方麵孔牢牢吸引。
“Excuse me,may I have an interview with you?”(打擾一下,我可以采訪你嗎?)我上前舉著便攜式話筒問到,心裡無比緊張,畢竟這是我轉行以來的第一次采訪,又是麵對這樣好看的人,自然惴惴不安。
男人手裡正拿著一串剛買的糖葫蘆,看見我後笑了起來:“My pleasure.”(我的榮幸)
“Where are you from?”(你來自哪裡?)
“France.”(法國。)
“Wow,it’s a very romatic country.”(那是一個很浪漫的國家。)我被他的笑容感染,“I see you just bought a bunch of sugar gourd,then do you know the meaning of sugar gourd?”(我剛剛看您買了一串糖葫蘆,那您知道糖葫蘆的寓意嗎?)
“I’m sorry I don't know.I'm all ears.”(很抱歉我不知道,洗耳恭聽。)
我麵向手持的移動鏡頭道:“在我們中國,糖葫蘆的寓意是非常多的。比如它是紅色的,而紅色的‘紅’與鴻運當頭的‘鴻’同音,意味著糖葫蘆有鴻運當頭的意思。其次呢糖葫蘆上的山楂是圓形的,寓意著啊幸福和團圓。第三呢我們看到是一個一個圓形的山楂糖串起來,寓意著好事一個一個連在一起,好事不斷。”對著鏡頭講解完後我怕男人聽不懂,便又用英文翻了一遍。
采訪結束臨走時,男人不顧我的再三推辭將手中的糖葫蘆送給了我,他用撇腳的中文說:“希望你鴻運當頭,好事不斷。”
記憶被喚醒,我卻不敢相信。
沙發上坐著的人雖與當初的男人五官相似,卻麵容枯朽,毫無生氣,相較於三年前,身形也消瘦不少,似乎隻剩了一把骨頭勉強撐著這副軀體。
他曾經美得動人心魄,如今雖不算麵黃肌瘦,到底也沒了初見的神采。
我不忍,斟酌著開口:“多年不見,您似乎清減不少......”
男人垂眸,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最終化為了嘴邊的一縷歎息:“是胃癌。”
胃癌......我心下一驚,後悔自己的莽撞,然而男人似乎更加坐立不安,脫口而出:“Quand je vous ai invitéici, Mademoiselle, je n'ai pas voulu vous faire part de votre sympathie, mais j'ai su que ma vie allait bient?t suffire et que je voulais vous rencontreràla fin de ma vie. Même un seul c?té.”
在意識到我聽不懂後忙用中文告訴我:“時小姐,我邀請您來這裡並不是想要博取您的同情,隻是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在生命的最後一程見見您。哪怕隻有一麵也好。”
我愣愣地看著他。
屋內陷入寂靜,連Arivin也不知所蹤。
心底緩緩探出模糊的異樣,我一時不敢置信自己荒誕至極的猜想。半晌,我重新恢複了禮貌的笑容:“先生您說笑了,我們不過一麵之緣,怎會使您這般想念。”
男人的思緒似乎遊離於神外,聽見我的話後恍若無意識般輕輕道:“Parce que je t’ai aiméàpremière vue.”如此輕盈的一句話,似乎在一瞬間便歸於飄渺。
“什麼?”我沒聽清,似乎是法語,可惜我不懂法語,“能勞煩您再說一遍嗎?”
男人回過神來,溫柔道:“若時小姐願意道話,可以喚我Hugh。”
Hugh……這或許是他的名字吧。
重複的話語到了嘴邊,我卻頓了頓。想與我見一麵,這並非什麼過分的要求,他隻是一個病人,或許,我不該將緣由刨根問底。
我將被空調暖風吹至臉頰的發絲挽在耳後,溫和道:“R……Hugh,您若不想說也無妨,畢竟能成為您的客人,實在是我的榮幸。”
“Thank you for your understanding.”(謝謝您的理解)靠在軟墊上的Hugh直起身體,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我不明所以,好在是Arvin過來,將立在桌前的拐杖遞給了他。
Hugh的身體實在太單薄,他攥著拐杖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整個人順著拐杖支點的力顫顫巍巍起身,我忙過去攙扶,生怕一陣風會將他吹散。
“讓您見笑了。”Hugh站穩後歉然道。
我托著他的臂彎,問道:“您是要去哪裡,我扶著您吧。”
“那多謝了。”Hugh的目光在我挽著他的手上頓了頓,啞聲道。
跟隨他的腳步,我們來到了一個房間門口,我知他要進去,便替他打開了門。
一霎那,我被房內的景象所驚呆。
房間四壁畫滿了各色玫瑰,栩栩如生,宛如置身於春日花田。在這一瞬間,我終於明白為何他年紀輕輕便能被世人奉為大家,哪怕我深知這這些嬌豔欲滴的花朵是畫作,卻依舊產生了能嗅到花朵那似有若無的香味的幻覺。
我不由讚歎:“It’s beautiful!”(真美!)
“謝謝。”他柔聲道,“請進吧。”
我扶著他在一個木凳上坐了下來,他抬眸看向我,忽而笑了。
這個笑來得突然,仿佛是如釋重負後滿足的笑容。都說藝術家多少與常人不同,此刻我算是深有體會。
我有些不知所措,靜默半晌後胡亂找了個話題:“您似乎很喜歡玫瑰?”
Hugh輕輕搖頭,說:“花朵從來都隻是花朵,讓人愛不釋手的,都藏在故事裡。”
“您似乎對意境美學深有研究。”我忍不住開口。
Hugh沒有接我的話,他隻是說:“Sui,you are like a spring blooming rose, hot sunshine, and tough not easy to be broken”(時小姐,您仿佛一朵春日的玫瑰,炙熱陽光,又堅韌不易攀折。)
雖說都知道西方文化開放,但這樣熱烈直白的誇讚還是讓我不禁紅了臉。
“Thanks.”
牆上的鐘擺擺了七下,Arvin來到門前恭敬道:“It's time for dinner. Please move to the dining room.”(晚餐時間到了,請各位移步至餐廳享用。)
Hugh不好意思道:“您願意光臨這裡,我本該親自下廚的,隻是身體實在不好,招待不周,希望您不要怪罪。”
他這般毫無生氣,我便猜測已到了晚期,為著寬慰他,我開玩笑道:“這頓飯我記著了,等您痊愈後可彆忘記啊。”
“當然。”他輕笑,隨即伴著劇烈的咳嗽。
Arvin眼疾手快,匆忙遞了紙巾,我則被嚇了一跳,隨後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沒事了,走吧。”Hugh將紙巾折起遞給Arvin示意他丟進垃圾桶,我卻分明看到藏在紙巾間的一抹刺眼的紅色。
心中悲歎,天妒英才。
從Hugh家離開後,我沿著彆墅區的道路孤身走了很久,不時有院內的枝葉被吹零,飄飄灑灑,我竟感到了悲涼。
Hugh Robert,法國藝術家,年少成名,其畫作曾在世界各大展會之上被拍賣出天價,上帝給了他令人驚羨的才華與美貌,卻收走了世人眼中最平平無奇卻偏又珍貴無比的健康。
命啊,向來是無法被量化的。
本來是充滿期待與幻想的假期,卻在回到獨自居住的屋內後悶悶不樂。我將後日的航班信息看了又看,絲毫沒了即將旅遊的喜悅,猶豫再三,我選擇了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