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王鋪開圍棋盤,指點道:“盤上縱橫都是十九路線,共有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便是放黑白棋子的地方。這九個用大黑點標識的交叉點,稱之為‘星位’,以方便定位,而正中央的又被稱為‘天元’。天元既處當央之地,始之本初,終則歸宗,猶眾星烘托的‘北極星’,自有廣大高深之意。棋盤再因方位不同,又分邊、角、中腹,尋常守邊角得實利,占中腹得外勢,雖是大致如此,但千古無同局,有時也因棋而異,不可一概而論。”
當下拿出一本棋書,卻是老大的破舊不堪,喜滋滋道:“恁兩個小子莫小看了它,這本書雖然破舊,卻是徐鉉的《圍棋義例》手稿,以後的畢昇活字印刷本,便是照此書印製。
“徐鉉本是出自五代南唐,先因擅長文學和圍棋而受元宗李璟信任和重用,後來又常陪後主李煜下棋,再後來歸附大宋,太宗知其棋術甚高,慮及圍棋、兵法關聯之密,便安排其撰寫《圍棋義例》。這《圍棋義例》一出,當真是圍棋史上開天辟地之事,便如人世間有了文字,再也不需結繩記事。
“他將圍棋之戰中各種招法、戰術,挑揀要緊的歸納成三十二種,如打劫之‘劫’、吃子之‘提’、相持之‘持’、征殺之‘征’等,更有立、行、飛、尖、粘、關、衝等行棋的命名簡單明了。當其之前未有之時,卻隻知這樣擺、那樣走,當真是沒有名堂、毫無章法,稟賦稍低者更是莫名其妙、稀裡糊塗、不明所以。”
鄆王對《圍棋義例》極為推崇,看著懷英、棄疾似是不以為然,毫無高山流水知音之意,心有不甘,他卻不想兩個孩子初涉圍棋,毫無體會。既然話不儘言,繼續說道:“我們隨便挑一到一百中間八十六、八十七兩個數,若沒有名字,怎麼好知道兩者區彆,又怎麼能記得住?一千、一萬之後的數字更是如此。我之所以對開封爛熟於胸,就是因為我熟悉那裡一街一巷,知道每一街巷許多住家的名字。《圍棋義例》正是給出了許多名堂,才讓人更易於理解,更便於思辨。你們以後對這其中許多叫法,象‘立’、‘行’、‘飛’、‘尖’等各種招法,在任何情形下都要運用純熟。”於是一邊說,一邊作例擺出許多‘立’的走法,兩個孩子仔細觀察,認真揣摩,都感大有學問。
鄆王接下講道:“圍棋學起來與象棋又大有不同。
“象棋開始便是高飄旌旗、明列陣仗,兩軍對壘、劍拔弩張,殺氣透出棋盤直衝對弈者的前胸後背。不同棋子等級不同,各有分工,丟車保帥完全是天經地義之舉。因是先捉將為贏,所以不斷棄子攻殺,往往為一仗輸贏而儘棄千軍萬馬生命,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棋子所能更因勢而異,都為殺彼將保己帥,雖然不斷死去,越殺越少,但其旨在擒將之‘先後’,不在餘子多少。
“而圍棋開始時棋盤空無一物,乾坤清朗,天地廣闊。在合適地盤裡,隻要有兩寸氣的回轉餘地在,芸芸之眾便可落地生根,迎風成長。於是圍棋盤上棋子越來越多,兩相犬牙交錯,互相擠壓。整盤下來,雖然雙方各有天地,但生機此消彼長,明滅不斷,始終扣著‘生死’二字。棋子之間卻一般無二,並無差彆。
“象棋與圍棋相比較,我更喜歡圍棋,就像如今天下大亂,有宋、金、西夏、吐蕃、西遼、大理等諸國,相互間不斷征伐,雖是強敵環伺,臨生死存亡,卻各有自存之道。若如象棋模樣,定當窮追不舍、殺伐不已,和棋也是在兩方拚儘殺光,隻剩孤家寡人的時候居多。”靖康年間,大宋以中原正統大國之尊,而慘敗於金國之手,舉國淪喪,至今不知是聯金攻遼之失,還是攻遼不勝之失,總之自己虛弱不自知,而與金更是送羊入虎口,引狼入室。鄆王每憶及此,總是悵恨不已。
於是便用十日時間,根據《圍棋義例》,先將棋盤、棋子、棋譜、規則、生死、劫爭、官子、勝負判定等最基本的理論講清說透。
然後再以當朝兩大頂尖高手劉仲甫與晉士明對局的一盤棋譜作例,自序盤布局,到中盤攻防戰鬥,再到終盤收官,通盤講一遍。劉仲甫當年為大宋棋待詔,圍棋第一高手,到了老年,兀自去挑戰青年才俊晉士明。那時的晉士明血氣方剛,棋風強悍,抖擻精神,竟然戰勝了前來挑戰的他。那盤曠世之局也是自古至宋以來最精彩的一局。鄆王拿來教授兩人,中間少不了穿插說教棋形、厚薄、輕重、妙手、定式等,也是要對兩個孩子圍棋悟性早作啟迪之意。
雖然隻是一盤棋,鄆王卻竭儘所能,足足用了二十天時間,以致於心力交瘁,大是疲憊,又安排二人再多幾日反複研究、揣摩。自攜絕頂天資,更兼以此局之妙,鄆王講授有方,兩個孩子均感醍醐灌頂,胸腹中彆開洞天,雖然接觸時日不久,仍不免心往神馳,興趣倍增。
這一天,鄆王拿著一疊紙,上麵密密麻麻記滿了圍棋死活題目,向二人說道:“‘宰相必起於州郡,猛將必發於卒伍’,是說一國的文臣武將,定當從底層裡摸爬滾打出來,百煉而能成鋼。否則無論處理政務,還是領兵作戰就可能是紙上談兵,耽誤國家大事。下圍棋做這些死活題目也和以上道理一樣,猶如在戰場上的貼身肉博、白刃戰,需身經百戰,一則鍛煉心智,見慣不亂、臨危不懼;一則鍛煉勇力、多得技巧,這該是棋手畢生的功課。恁二人還要在習練這些局部死活的同時謀略全局,看重子效,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方有大將之風。”
懷英、棄疾一直聽鄆王講述圍棋之博大高深,其理汩汩汪汪傾瀉而下,任二人聰明無比,亦感難承之重。聽說轉做死活題,知道這樣簡單多了,又大有趣味,心中不禁為之一輕。懷英一把接了過來,與棄疾分開便做。鄆王又交待了各種死活題的習練方法,並不時加以啟發指點。
這樣過了三個月,鄆王看二人已將下發死活題目做得極為純熟,便又給二人許多曆代高手名局棋譜。自此讓二人一邊打譜,一邊對局,逐漸窺得圍棋門徑,得見真諦。
一日,鄆王看二人下棋,棄疾思慮周密,開始時多占邊角,越走越傾向中腹。懷英記得大英雄棋士都是爭戰中腹,難免有效仿之意,往往偏向中腹,但又走不好,越是往後越是動輒退守邊角,終於大敗虧輸。鄆王看得明白,不由哈哈大笑,道:“多占中腹還是邊角,全看棋才看格局,卻不是好惡所能決定的。善於下圍棋還是象棋,在圍棋中善占中腹與邊角,人各有擅場,自古以來,多有理論不清。
“象棋先擒將為贏,保己將擒敵將,旨在爭先,重一戰一地,卻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更加凶險。圍棋以多占地為贏,旨在死活多少,重在大局,不在局部,失之東隅卻能收之桑榆,拚的深謀遠慮、運籌帷幄。
“中國千古之下,人們總是唏噓項羽之失,僥幸劉邦之勝。象棋號稱為楚漢相爭,正是最適合項羽,單挑勝仗無數,打誰都能贏。贏了英雄一場,然後再打下一場。項羽贏了無數局象棋,隻在垓下輸了一盤,然後投子認輸,刎頸自殺。卻不知楚漢相爭曆時之久、場麵之宏大,卻是像極了圍棋,而劉邦將這盤大棋下得心應手,贏得順理成章、理所當然。而項羽則是挑錯了棋盤,找錯了對手,下錯了棋。
“項羽雖是死於烏江,但敗因早已注定,自認非戰之罪,其實還真是他本尊造化使然。若拿圍棋來論,可說他布局、中盤、收官均是俗手連連,惡手頻出。高手對弈,本在毫厘之間,哪容得他如此錯漏百出。
“他弱於布局。他自滅秦成為天下霸主後,分封包括義帝楚懷王在內的一帝十八王。分封一則是封,受者均有大誌,但所封又難免不公,各有不如意,多數都視項羽為敵。一則是分,分封分封,這裡與其說是‘封’,不如說是‘分’。在秦以後,即便做不到秦之天下一統,也不宜將自己與其他人都分割了開來。而將關中與四川看做兩塊荒僻之地給了劉邦,更是顯得毫無戰略眼光,那裡既有險要扼守又是糧倉,最適合養精蓄銳,讓對手立於不敗。
“他還做不好中盤攻防。彭城之戰後沒能把劉邦趕出關中,因窮寇莫追,導致功敗垂成。相持在成皋,一則被劉邦纏住,一則被韓信濰水之戰奪了齊地,更被彭越、英布等襲擾。而劉邦卻在成皋相持的左支右絀中,由韓信出北線終於奄有北方中原之地。
“更要命的是他還不善收官。彭城之戰勝了幾無所得更不必說,在成皋,求戰不成,他輕易就相信了與劉邦‘鴻溝協定’,中分天下,各自為王,相約罷兵。但就在其疲敝之師卷旗南歸之際,立時遭到劉邦毀約後會同韓信、彭越、英布在其撤兵的路上圍攻,將“暮歸懈怠”的楚軍圍困在垓下。
“項羽垓下之戰以十萬楚軍對六十萬漢軍,既是寡不敵眾,更是遭背叛倉促被圍,輸了也是情有可原之事,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然而對項羽這樣的蓋世英雄來說,失敗後的丟人與卷土重來的周折是不可想的,因此無顏江東,引頸自刎,卻不願再做圖存之望,此等作為正合象棋下法。卻不想劉邦如他此時之狼狽有許多次,最終能憑此一勝成功。項羽眼裡隻重每一戰陣輸贏勝敗,喜歡向世人呈現自己的血氣之勇,英雄無敵,戰無不勝,而疏於深遠謀算。
“成皋之戰,可知劉邦更像是圍棋高手。劉邦自彭城之戰大敗而歸,丟了父親、老婆,狼狽逃竄,在成皋幾經得失之後,終於在此能與項羽相抗。他那條大龍雖然半死不活做活不易,勉力支撐,卻讓韓信、彭越、英布等諸小龍遙相呼應,相機成活。他既占有關中、四川縱深腹地,又在各地不斷搜刮侵消。終於由兵敗逃亡到疲於防守,再到相持,再到合擊圍攻,由弱轉強,由強轉勝。若是如象棋一樣,一仗而決,早就輸掉了。
“項羽就像一隻猛虎,天生的不合群,而劉邦及其手下幾員大將就是群狼。千百年來,劉邦項羽的故事讓人唏噓,卻不知這兩個實不是一類人。項羽除幾個有限將領以外,在所分封諸王裡麵沒有幾個幫手,而所殺義王更像是罪己詔書,幾次被當做借口受討伐,成了天下公敵。韓信、英布等都是項羽的故舊屬下,相處並無大的仇怨,都是因為一些不重要的原因,英布更是因為劉邦派隨何實施反間計,背叛而歸附了劉邦,均成項羽死敵。
“而劉邦與項羽則有老大不同。當韓信、英布還在項羽陣營的時候,他就刻意拉攏。而韓信取得齊地以後,要求封齊王,劉邦雖然氣急敗壞,殺心都有了,但還是痛快答應了,終得與韓信、彭越、英布對項羽的分攻合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