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英、棄疾麵對如此多的書不禁眼花繚亂，一時不知如何下手，隻得這裡站站，那邊翻翻。兩人漫無目在書櫃間轉了兩遭，不知不覺到了棋類書籍擱放之處，棄疾隨手拿起一本張擬的《棋經十三篇》，懷英也拿起一本，卻是尹洙寫的象棋書《棋勢》。
這兩本書雖是各人最愛，但他倆均於之滾瓜爛熟，不想在這上麵再費功夫，便又都隨手放了回去。正待移步，忽聽身旁輕輕一聲歎道：“恁倆幸虧還都是為科舉而來的學生，竟然對如此多的書視若無睹。好不容易看到兩人各自拿了一本，正要誇你們有眼光，卻又見翻都不翻便隨手放回，讓我老人家好生失望。年輕人如此心浮氣躁，豈是愛書之道？既然對書毫無興致，那又跑來這裡作甚？”
懷英、棄疾聽了都是一驚，扭臉看時，見一位五六十歲文人裝扮的老者，一副半是責備半是愛護的模樣，正朝著兩人說話。懷英一時啞口無言，棄疾尷尬一笑，答道：“這麼多書令人眼花繚亂，不知如何是好。”兩人都是暗自悔恨，想到在農具、家具陳列室裡，猶能沉下心來，反而書屋如此緊要的地方，卻如此猴急。
那老者聽棄疾說書太多，不由笑了：“中原曆朝曆代均重藏書，至宋尤甚，而金國連收宋、遼等諸國之書陳列於此，數量之巨，自然為曆來之最。世上學問向來堆書如山，浩如煙海，若要將胸腹間都裝滿了學問，那無疑是要遊書山，下學海，必經一番苦功夫的。
“唐時昌黎先生治學有名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更在《進學解》中道‘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若能以勤為徑，兢兢業業，腳踏實地，且不怕吃苦，甘之如飴，那麼無論求學還是立業，都可成功。反之，若心浮氣躁，必將一事無成。
“《莊子·內篇·養生主第三》中因其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則殆矣’之說，對治學似有懼意，我老夫因此向來不讚成。恁這兩個娃娃此時也以書多之故，不能安心讀書，看似有理，實則大謬矣。”
棄疾回首與懷英對望一眼，二人會意，同時向老者拱手道：“老人家教訓得是，小子受益匪淺，自當謹記在心！”
那老者又疑惑道：“農具、家具陳列室裡那些東西枯燥無味，無聊至極，你倆小小年紀卻能潛心研學，令這些大人都十分佩服，不禁大加誇讚。今日在這裡又緣何如此心浮氣躁？”
驚訝問道：“您老人家竟然知道晚輩，還知道已經來了好幾天？”
那老者道：“我與蔡丞相、施學士甚熟，與劉矚也有些交情，早已從他們嘴裡知道了你們。”
懷英歉然道：“我們兩個後生小子卻有眼不識泰山，回去難免被師父訓斥。”
那老者笑笑：“你倆就說今日遇見一個叫張浩的糟老頭子，妄自尊大地教訓了一頓。”
兩人齊聲答道：“小子不敢，張丞相教訓極是。”
原來這老者乃是時任金國戶部尚書、參知政事的張浩，字浩然，渤海族遼陽人，鼎鼎大名，中國金朝宰相。
棄疾見這老者與師父相熟，頓時放鬆了許多，不禁又道道：“當年初入師父門時，師父曾道，做學問也如旅途欲經很遠的路，如果一路情趣不斷，前途諳熟又多有期待，自然急切前行。如果沿途風景不佳，迷津無邊，勢必會磨磨蹭蹭，怯懦不前。
“還說天下學問猶如一個陌生高牆大院，甫一進入定然迷茫。欲想得窺門徑，就該到門牆上往裡望一望。若知院子幾廣幾深，才會有興趣該在何處、願在何處著眼用心。
“我們就是門外的孩子，今日欲窺望眼前的這些書，但因書太多不知如何入手，沒辦法就貪走捷徑，想預先觀個大概。”
那老者讚道：“你們倆自有道理啊，卻到現在才說，謙遜有定力，孺子可教。”
他意猶未儘，道：“你們看我老人家偌大年紀，過來足足三個月了，每日在這裡潛心研讀這部書，越讀越有興致，收獲也越多。但即便是這樣，也還是不夠用。你倆也需謹記，無論何時，讀書都不是可以敷衍了事的。”
棄疾奇道：“何書需您老人家如此勞神？”
那老者道：“是《營造法式》。盧彥倫盧尚書素來善於營造，曾在會寧府的築建中立有首功，皇上近來欲要營建幽州，便著他主管。他本來對此事早已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可惜不幸染疾故去了，皇上退而求其次，便又詔令我與張大節張大人接手。我倆事出倉促，一時未得其要領，便來此研究這《營造法式》。
“《營造法式》來自於宋。宋立國百餘年來，大興土木，宮殿、衙署、廟宇、園囿的建造此起彼伏，造型豪華精美，然其間往往開支難以節製，選材混亂，用料無度，標準不一。哲宗元祐六年，將作監初次編成《營造法式》，由皇帝下詔頒行，此書史曰《元祐法式》。因該書缺乏用材製度，工料太寬，不能防止工程中諸多弊端，所以宋紹聖四年又詔李誡重新編修。
“李誡為將作監之前，曾以將作監丞的身份負責五王府等重大工程，經驗甚豐，至編書之前，已在將作監八年。李誡奉命重新編著，終於編成如今大行於世的《營造法式》，並於崇寧二年刊行全國。全書分為五個部分共計三十六卷：釋名、諸作製度、功限、料例和圖樣，前麵還有‘看詳’及‘目錄’各一卷。
“你倆可要看看，都在這裡了，我努力研讀，越來越感到營造之學果然深邃廣博，大有學問，幾個月來，我似乎所知有了很多，卻也感到不懂之處卻又越來越多。”說罷，輕輕歎了口氣。
他話音剛落，突然一個啞啞的嗓子道：“這就對了，做學問就是如此。每當你自書上得些學問，正沾沾自喜，往往此時卻又最能感到所不知越來越多，這也是井底之蛙之所以自滿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