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自一排書廚後麵,轉出一位五十來歲的老頭,圓圓的一張胖臉,滿臉絡腮胡須紮裡紮煞的,打扮非漢非胡,不同式樣衣服胡亂穿在身上,雖然不倫不類,倒也甚是稱身合體。
那自稱張浩的老者見此趕緊走上前去,躬身施禮:“王爺安好!”
剛轉出來的胖臉老頭聽見“哼”了一聲,道:“我隻要每日看見這些書沒有被盜、被燒,能保證被人用心翻閱,得用其所,心裡就舒坦,就能安好。就像你手裡的《營造法式》,本是宋國之書,金國用之,然後配上遼臣,大修取自遼國的遼陽與幽州,取自宋國的汴京開封,這真是拾了糧食做炊餅。”講到後來,竟是滿嘴譏諷之意。
張浩聽了大是尷尬,連連向他遞送眼色。懷英、棄疾聽了則是暗自吃驚。心說這人真是大膽,竟然在金國的心腹之地大肆譏諷其侵略,更對降臣說三道四,對金國實有大逆之嫌。
那人也不理會張浩眼色,正待再說,突然自房屋的另一端傳來話聲,直震得滿屋嗡嗡作響,不知是聲音本就洪亮之故,還是此屋特彆的回聲之功:“你若還在這裡胡話滿篇,挑撥離間,就滾了出去,永遠不得待在這裡。張大人,他雖是皇族子弟,卻沒有王位封號,你莫要抬舉了他,以至於更加不知斤兩。”後一句話鋒一轉,卻又跟張浩在說了。
張浩聽那人後麵說與他聽,趕緊高聲答道:“是!”
胖臉老頭聽了也不是十分在意,隻是訕訕說道:“若說男子漢大丈夫最難做到的,就是威武不能屈了。就像眼下要拿離開這裡逼迫我,那也隻好能屈能伸。”
懷英、棄疾聽了不禁感到好笑,也暗暗佩服剛才發聲那人內功深厚,中氣充沛。
誰知那宏亮的聲音又起:“聽說黨懷英、辛棄疾兩個娃兒對圍棋頗有知曉,此刻不妨過來為我觀戰!”
張浩聽後渾身一震,趕緊扭臉對著兩人急道:“是皇上!您倆快去覲見!”
二人聽後比剛才吃驚更甚,棄疾心念電轉:“起初與爺爺來這裡送信,還以為隻是葛王的私宅,不料今日卻在這裡遇見皇帝完顏亮。這兩人表麵和睦,私底下卻是勢如水火,既不宜讓他知道與葛王來往甚繁,更不能看出有所企圖。我倆就是過來求知研學,這時候還是要表現得糊塗一些為妙。”
想到這裡,心裡反倒是安穩了許多,有意放高腔調對張浩說道:“吾等後生小子也能去見皇上?那可要怎樣磕頭行禮?”話語急切,意態慌張,全然一副怕見皇帝的樣子。
張浩也是心下一沉,心道這兩個鄉間毛頭小子哪裡懂得如何覲見皇上,而完顏亮喜怒無常,動輒生氣,說不定危及性命。他暗暗為二人擔憂,但突然間哪裡來得及多說,隻得事急從權,道:“恁倆到了跟前,便一頭磕在地上彆起來,一切待皇上吩咐。”
懷英點點頭,棄疾大聲稱“是”。
不料剛才那洪亮的聲音又起:“兩個小家夥無需多禮,過來直接站在一旁觀棋,莫要羅唕。”
一句話眾皆釋然,棄疾更是正中下懷,朝張浩一點頭,拉著懷英徑直過去。張浩此時恍然大悟,暗讚棄疾小小年紀機智深沉,他這邊話語一點,竟然引得完顏亮主動將繁文縟節免去了。
棄疾牽手懷英輕手輕腳順著剛才的聲音走過去,隻見此房間東端一片寬敞場地中間順放著一張條幾,中間端放一深紫色棋盤,上麵黑白棋子晶瑩剔透,犬牙交錯,兩旁都是青衣裝扮的中年人,隔枰對弈激戰正酣,已至中局。
棄疾見北麵那人三十多歲,麵目清俊之極,昂首挺胸而坐,麵色威嚴,不時左右環視,極是桀驁不馴,這應該就是金國當今皇帝完顏亮了。心道年前曾在燕山以北遠遠望見他身著淡黃龍袍,皇帝派頭十足,此時在會寧府城之中,倒作如此隨意裝扮,實是出人意表。想到那時姑姑無故身死,與眼前這人大有乾係,不禁怒火中燒。但又想到此處正所謂龍潭虎穴,大大的是非之地,自己與懷英年少稚嫩,絕不可輕舉妄動,立時又平靜如初。
與完顏亮對坐的也是一位青衣儒者,年紀卻小了幾歲,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姿態與完顏亮全然不同。
兩人聽從剛才吩咐,來到棋局旁邊,遠遠站在一旁默默觀看。完顏亮見兩個少年雖然腳步沉穩,神色平靜,但在從容舉止中既展現出武人的英雄之色,又可見滿身書卷氣,可謂文武雙全,秀中惠外,不由心中喜歡,向二人頷首示意。棄疾此時離近了用眼睛餘光瞅見完顏亮,與完顏雍無獨有偶,也活脫脫與鄆王一般模樣,隻是比鄆王少了的幾分灑脫,比完顏雍少了幾分雍容,但也獨自多了幾分桀驁與不羈。
懷英也與棄疾一樣,過來時儘量不事聲張,但注意力卻絲毫沒有離開完顏亮舉止,見他往自己這邊招呼,哪敢怠慢,與棄疾均是一揖到地,垂首致敬,這才凝神觀棋。
隻見完顏亮所執黑棋幾條大龍成犄角之勢,立在中腹,垂拱四邊,罩向四角,兵勢直似長江黃河,洶湧奔放。而白棋占住四邊四角,更似是得了大勢,完成合圍,隻是棋形稍顯單薄,看起來被中腹黑棋狂風駭浪逼迫侵消,不斷被壓向邊角。
白棋在黑棋步步緊逼之下看起來整體形消骨立,滿營寒意陣陣,似是哀鴻一片。但那執白棋之人毫不氣餒,薄薄的棋形在他手中閃轉騰挪,輕靈飄逸,那生機象一股涓涓細流,或擠過狹縫之間,或潛過巨石之下,總是不斷,最後四下彙集,竟是汩汩汪汪,旺盛之極。
懷英、棄疾有時為之擔心,嘴裡忍不住發出輕“咦”之聲。那完顏亮聽見笑道:“恁兩個小娃娃不必為他擔心。這個張大節是金國圍棋第一高手,本王與他下棋煞是吃力,若不是因他相讓,也許早就輸了。但我棋路剛猛,他棋風輕靈,棋子總是半死不活的樣子,雖然總是殺不死,但就是讓人看著不放心。”
張大節搖搖頭道:“皇上過謙了。您既能在大處著眼,又能在小處著手,實是天賦異稟,微臣沒有半分浮誇之處。您眼下棋力之所以未能登峰造極,還是因為日理萬機,在圍棋上缺了功夫。若是用心專務,我早已不是對手。”